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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那么多不堪的流言、难听的猜测,那么多说不出是嫉恨还是羡慕的眼神,那么多背后的指指点点,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他,想到的,只有四个字,齐大非偶。而他又绝不肯屈服于命运,这才有了……
苏思凝轻轻地替他把不忍说不能说不愿说的话说出来:“所以,新婚之夜,你连我的盖头都不掀,就匆匆而去,头也不回,假死逃婚。”
梅文俊咬着牙,强迫自己面对这女子眼中那隐隐的愤怒,何必这样克制,这样痛楚,他所做的一切,本该被她破口大骂,哪怕迎面一记耳光打过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努力了好几次,才能正常地在她面前叙述,才能对一个自己亏负的人,述说整个亏负她的过程。
“我常打海战,知道某个时候,海盗们必会劫掠海疆,所以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同意成亲。只要我肯成婚,爹娘就非常高兴,其他的自然依我。我本来的打算就是,新婚的这两天想法子混过去,不与你亲近,等到军报来时就可有离开,没想到……”
“军报来得那样及时,你根本不必勉强自己应付我。”苏思凝的语气淡漠。
梅文俊的脸色白了白,却咬牙道:“是的,我上了战场,浴血奋战,等到胜局已定后,假装落海而亡,暗中潜行上岸,到了我早已选好的藏身之所,而柳湘儿也早被我接到了那里。”
很简单的几句话,面对自己所亏负的人,把亏负她的真相说出来,却无比艰难。
苏思凝淡然一笑,他就这样巧妙地摆脱了自己这个惹人厌烦的妻子,和心上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这一年来,他的日子想必无比快活吧。
梅文俊神色黯淡,这一年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躲躲藏藏地活着,不敢在阳光下理直气壮地行走,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那少年激扬的胸怀、沙场报国的壮志,折磨得他日夜不宁。夜深人静,想起家中父母的悲伤,更是椎心之痛。也曾想起那个他一眼也不曾见过的妻子,想起临走前,她温柔悦耳,却又悲伤惊慌的呼唤,深深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苏家败落失势的消息,想到苏思凝失去了娘家的势力,必须仰仗夫家生活,这个时候,就算柳湘儿出现在她的面前,也应该不会受太大的伤害,也因此有了那死而复生的谎言。
回家的路上,他还盘算着怎么对自己名分上的妻子谈话,怎么向她保证绝不会欺她家族败落,必会照料她一世,但前提是她必须善待柳湘儿。
如今思来,当初那做着如此盘算的自己,是何等的可耻可鄙可笑。
而现在,他无力为自己分辩,也不觉得应当为自己分辩,他只是沉默着,等待她的发难。
然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苏思凝轻轻地道:“你放心吧,我会帮你们,会让湘儿得到应属于她的地位。”
梅文俊深深凝视她,“为什么?”
苏思凝转眸,望向窗外,无尽暗夜,“我家里有一座飘雨楼,精致漂亮,据说,造价超过万两,是我二叔为了一个叫做飘雨的姨娘所建。然而,从我懂事之后,就从没见过那位姨娘,听说,她因为失宠,在飘雨楼中上吊了。我有一位堂哥,很喜欢寄住在家里的一个远房表姐,彼此海誓山盟,后来,家中长辈不允,给堂哥另选了一位名门闺秀,堂哥只争了两次,被二叔沉下脸骂了一番,便成亲了。堂哥成亲之后,那位表姐郁郁而死,堂哥来到灵前,哭了两次也就罢了。我还有一位表叔,原本与赵氏订有婚约,和赵家小姐,也是世家通好,常有往来,说起来也是情深义重,后来赵家被抄家,表叔即刻退婚别娶,没有半点犹疑。”
她有些凄凉地一笑,“我在世家大族中长大,见多大家族中公子少爷们对妻妾是怎么回事。有人花万金聘美,娶回来,也不过三朝两夜,便弃若敝屣;有人费尽心思谋来佳人,极度恩宠之后,便把天上仙子,看得如同路边草芥。最后只留下各房的女人们,彼此斗个你死我活,富丽堂皇之下,情义从来比纸薄。我曾经以为,那些传说故事,那些深情不渝的人与事,全都是骗人的谎言。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肯舍弃功名富贵,为了维护心爱的女子,不惜一切的男子。原来真有人,宁肯不要左拥右抱,不要娥皇女英,宁可背礼弃俗,为世人所骂,也要为心爱的女子,争得应有的地位。”
她微笑,然后落泪。她一阵惊慌,不、不、不,不要在他的面前落泪。她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拭泪,却觉越拭越多,那眼中晶莹滚烫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拭之不尽。
梅文俊似被刀扎了一般,全身一颤,上前一步,不知是想拥抱安慰这落泪不止的女子,还是做些什么。不过双臂微微一张,又硬生生垂落,脸色凄凉若死,“全是我的错。”
苏思凝知道眼泪止不住,索性不再去拭,淡淡一笑,“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子而去担当一切,又有什么错?只不过,你心爱的那个女子不是我罢了,这也同样不是错。”她含泪带笑,笑容无比美丽,却又凄凉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样轻淡平和的话语,梅文俊听来,却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痛楚,偏偏内心如此煎熬,竟是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这个时候,任何言词听来,都软弱无力,虚伪可笑。
苏思凝慢慢地退后一步,徐徐坐下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双腿已经虚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恨不得跌坐到地上,把所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气度全都抛开,放声大哭。恨不得扑过去,把学过的女德女律,女子仪态通通扔开不顾,像所有的市井泼妇那样,扯着他撕打哭骂。
然而,最终,她只是淡淡地说:“爹娘对湘儿成见颇深,一来有门第之见;二来,也怨恨她使你假死一年,让爹娘伤心难过。再说,这一年来,我在爹娘膝前服侍,生出骨肉般的情义,他们更是护我而斥她。要想改善这种状况,需得让湘儿也与爹娘生出感情来,让爹娘明白,湘儿也是个可爱能干的女子。”
夜深如许,夜静如许,她的声音轻柔传来,他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此事若传之于世,必是当世所有贤妇人的典范吧!为什么,那椎心之痛却更加难忍?
苏思凝尚可笑着落泪,他却连伤心的立场都已没有,此刻只能打起精神,强撑着问:“怎么才可以做到?”
“如果我出一趟远门,把家中事情都交给湘儿打理,换了她来日夜为梅家操劳,关心二老衣食起居,天长日久,二老自会如待我一般待她。”
梅文俊一震,猛地跨前两步,“你要走?”
苏思凝惊见那伟岸的身影逼到面前,心中猛然一跳,几乎要跳起来往后逃走,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镇定下来,语出淡然地道:“只是离开一阵子,没有我在旁边作比较,爹娘应该会很快就喜欢上湘儿的。”
梅文俊声音急促:“你要去哪儿?”
苏思凝脸上露出凄凉之色,“我想,回家去看看。”
梅文俊本来打算不管她说去哪儿,都立刻出口反对,但听到这一句,心中却是一动,一时竟无法拒绝她。
她的家,不是已然飘零败落了吗?除了梅家,她还有可以投奔的家吗?而我却这般待她。这种明悟之后的痛楚,让他几乎想立刻转头,逃离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子。
苏思凝神色悲伤,“苏家获罪被抄,亲族零落,各房的男子大多发配充军;各房女子,也有不少充为官婢,不得自由。只是,我二叔的女儿苏凤仪,曾经被封为公主,和亲异国,所以,皇上对我二叔这一枝还算宽容,二叔和堂哥虽被发配,但家中女眷,却全都放了出来。我听说,二婶和两个姨娘、一个丫环住在京城贫巷之中,因膝下没有男丁尽孝,又无女儿照料,缺粮少钱,日子窘迫。我虽曾几次打发人送些钱去,但山高水长,终究照料不便,又不能弃了堂上爹娘不顾。如今你和湘儿回来了,我也放了心,总该去看望我的婶子,略报当年养育之恩。”
梅文俊沉默不语,这样的理由,但凡有天良之人,就不能阻止,也不该阻止。作为丈夫,他该理所应当地挺身道:“我陪你去。”但现在,他却只能沉默。
苏思凝忽地站起来,对着梅文俊行了一礼。
梅文俊忙往侧退开一步,“你怎么……”
“我有一事,想要求你。”
梅文俊急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当日我嫁来梅家,家中叔婶为我备有丰厚的嫁妆,如今婶婶一家,困于贫寒,我希望能把嫁妆带去,可以让她们日子好过一些。”
梅文俊道:“那本是你的钱,要怎么用,何须问我。”
苏思凝只是微笑不语。她的嫁妆和苏家别的小姐比,或许微薄,但在这普通的官宦门第,却还是很大一笔财产,换了别的女子,拿这么多钱去补贴娘家,夫家还不知道会怎样刻薄指责,用尽手段阻止呢。
梅家二代,都是厚道良善之人,只可惜……
然后,就是沉默。两个人忽然间发觉,再也无话可说。苏思凝既不出语劝他留下,也不开口赶人,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梅文俊怔怔站了半晌,终于道:“太晚了,你休息吧。”
他转身出去,轻轻拉开门,呼啸的夜风即刻乘隙而入,寒彻人心,本已残弱的烛光倏然熄灭,黑暗以异常冷漠的姿态降临。
但梅文俊没有回头,苏思凝没有出声,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梅文俊大步而去。
苏思凝慢慢走上前,慢慢关上房门,两扇大门冷漠地合拢,把最后一点星月光芒,关在了门外,只留下永久的沉寂和黑暗。
*****
梅文俊一直往前走,辨不清眼前的道路,也同样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明明有万语千言想要对苏思凝说,却又清楚地知道,任何话说出来,全都是笑话。
都是我的错?真是可笑,那一句认错,能代表什么?又能给曾经承受的苦难和伤害补偿些什么?
我以后会好好待你?更加虚伪得可怜!如何好好待她,怎样善待她?刚才还在为另一个女人争取平妻的地位,他又何曾善待她?!
他只能沉默着,听她继续贤德大度地为他打算,而不能加以意见;他只能无助地看她泪落如雨,却连抱住她,劝慰她的勇气也没有;他只能无力地看她在受尽伤害之后,回去投奔她那已然飘零沦落的家,却连陪伴她的立场也没有。
他在黑暗中站定,仰天,望长空冷月,忽然觉得满心凄婉彷徨无助,天地之间却无可泣诉。猛地仰天一声长啸,纵身而起,拉开架势,径自在黑暗之中练起拳来。
*****
苏思凝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既不去安睡,也不肯坐下,这样站着,不言不动,无思无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凝香在叫:“小姐、小姐,你睡了吗?”
苏思凝一怔,打开房门,“凝香,你怎么还在?”
“我刚才怕姑爷和小姐有什么事,一直没远离,就在外头守着。后来见姑爷出来,样子有些不对,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姑爷真奇怪,一个人站在花园里练拳脚。他居然把拳头往花园练功的那个石头桩上撞,吓死人了!我看他的拳头都流血了,也不停下来,又拿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