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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到了近前,挥袖卷去一道劲风。
随着浮沙掠尽,一具伏地的尸骸呈现出来。那是一位老者,早已死去多时,且浑身上下衣着破碎,且伤痕累累。浅而易见,他不是丧于敌手,便是耗尽修为而重伤难愈所致……
林一循着那尸骸伏地的方向稍加留意,随后曲指弹出一缕火焰,而转身离开之际,却又反手抓去,一枚小小戒子从灰烬中飞出并落入掌心。他就近寻了一处沙丘,再又放眼四方。
远处,黄沙与天光浑然一体。近处,起伏的地势犹如一道道静止不动的涟漪。一望无际的空旷之中,尽为荒芜与沉寂!
而俗语有句话:无风不起浪。之前所遇的荒漠,倒是不见这般情形……
林一缓缓盘膝坐下,神色中似有疑惑。少顷,他收回眼光,低头看向手中的戒子。
戒子与寻常所见没有什么不同,数十丈大小的芥子空间内存放着主人的随身之物,不外乎一些神石、仙晶、丹药、玉简、符箓等等罢了。
林一驱动神识在戒子内查看一遍,暗暗摇了摇头。
从琐碎的杂物看来,这位戒子的主人应该有些经历。而其中只有百余块神石,可见身家并不富裕。而林某在峡谷中所杀修士的任何一人与之相比,都要强出十数倍不止。虽说拿出分量最轻的五只戒子赏给了厉粟等人,余下的神石加起来依然足有数万之多。
不过片刻,林一已是兴致索然。自身所修无论是丹药、炼器,还是符阵、功法等等,皆为不凡的存在,倒也无须涉猎太多。此外,这位戒子主人的随身所藏也不见有何珍稀之处。
林一双目微阖,轻轻缓了口气。
接连赶路三月,是谁都会疲倦。所幸林某人一体三修,且肉身强悍,一时并无大碍……
林一调息片刻,再次看向手上的戒子。在将其收起之前,他随意取出一枚玉简。元信子等人距此尚远,不妨接着闲看一二。
玉简并非功法,而是戒子主人的修行手札。其中字数繁多,且极为详细。开篇曰:本人无仙子,幼年向道,苦修十万余载……
林一忽而有了兴致。修行之人的道号,多有讲究。譬如师父的道号,便有长空凌云之意;老兄长的真元子,则有本元真修之意。哪怕是胖子出云子,也要标榜一下自己飘逸不凡的品味。
而这戒子的主人却取名无仙子,很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值得玩味。而其声称苦修十万余载,竟然活了如此之久……?
林一微微瞠目,继续手握玉简看了下去。
无仙子,出生于八荒之千荒的一个海边渔村。因幼年目睹过仙人渡海的情形,便心生神往,并由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从村里长辈的手中获得绘有图文的兽皮,又意外吞服了几株异草灵药,便尝试着独自修行,却迟迟不见进展。当其饿得头晕眼花爬出藏身的山洞,渔村的数十老幼皆已葬身于海啸之中……
此后,无仙子漂泊四方,吃尽了苦头。十六岁那年,他被狼群围攻而危在旦夕,恰逢有狩猎的族群经过,这才捡回一条性命。而其重伤初愈,便被族中长老看中,并以孙女相许。
于是乎,孤苦无依的无仙子在感恩之下,渐渐熄了修道成仙的念头,老老实实地过起了凡人的日子。谁料家中才将添了个胖小子,恰逢族群相争,婆娘与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双双无辜惨死。当侥幸活下来的他面对遭致血洗的山村,几度痛不欲生。他用猎刀斩下自己一根手指,立誓报仇,为了恩情深重的族人,为了可怜的婆娘、幼子……
二十岁那年,无仙子只身逃出大山,终于寻到了有修士出没的集镇。他见人便拜师,逢人便磕头。他早已忘了当年的夙愿,他修道成仙只是为了报仇。在遭受了无数冷落与嘲讽之后,蓬头垢面、状如乞丐的他,总算被一位金丹修士收归门下……
一番练气筑基,无仙子终于越过修士必经的门槛。当其年过百岁而尚不及体会苦尽甘来的收获,却被师父强命下山。接着烧杀劫掠,稍有不从便遭致同门的恫吓与欺辱。迫不得已,他趁机逃了出去,还背负了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
当无仙子返回大山深处,曾杀了自己婆娘幼子的族群却没了下落。且蛮荒之中迁徙频繁随意,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既然报仇无门,又修仙何用?这世上好人没好报,坏人尽逍遥。所谓的得道成仙,不过是膨胀了兽欲,颠倒了人性。他跪在婆娘幼子的孤坟前,疯了般地大叫自责,嚎哭痛骂……
无仙子返回师门,一边强忍责罚,一边拼命苦修。百年之后,他亲手除去了师父,从此狡诈残忍、且杀戮成性!他不想被人摆布,他要成为仙道强者,将命运攥在自己的手中……
杀!不停地杀!只有杀了所有挡路的人,吞噬更多的性命,方能在血雨腥风中活得更久……
如此这般,无仙子从金丹的修为,杀到了元婴,再又化神,杀到了炼虚合体。其间他走火入魔,九死一生。而他心智坚韧,最终淬体成仙。接着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年年如此,岁岁亦然……
无仙子渐渐修至仙君中期,却再无进境。谁说仙人长生永存,即便仙君修士也有寿元大限。当其回头看去,不由心生茫然。那个海边的少年,以及他逍遥于云天之外的初衷,早已消失不见……
无仙子再次寻到婆娘幼子的坟前。枯草萋萋,往昔成风。已是银发苍苍的他,哈哈笑着,老泪纵横……
再之后,无仙子将十余万年的一生,尽数拓印在玉简之中,带着他当年海边的梦,再次启程……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十万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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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的寿元,随着修为的高低而有所不同。
在筑基之后,可以活到两百多岁。而根本来不及缓口气,便要拼命地修至金丹期。若是不然,只能化为尘泥。侥幸有成,随之得享五百岁的寿元。
在凡人看来,春秋五百载已够久远。而对于修士来说,这其中多半的岁月已被练气筑基占去。余下的光阴,已是寸寸如金。那么就接着狂奔吧,用余下的两百年,全力以赴冲向元婴期。
一道道匆忙的身影,便如逆流而上的鱼,纵然躲过惊涛骇浪与天灾**,还是不免功亏一篑而横尸路边。但有飞跃潮头者,上天再借五百年!
不过,漫漫征程还没真正开始呢!
元婴化神,并不容易。得偿所愿者,可谓十不存一。则修成元神者,寿元增至三千岁。而仙道如登山,愈高愈难且不进则退。想要活得久远,还请继续勇往直前。
炼虚境界,寿元六千;修至合体,足有一万二千年!
走至此处,切莫得意。君不见诸如衡天门余恒子等人绝望之下的孤注一掷?
倘若有日淬体成仙,或许可以缓口气。有关梵天四境的寿元,在无仙子的手札玉简中有所说明。仙人、天仙与金仙,分别为两万、五万与八万不等。仙君,则是十万至二、三十万不等。其各自的年限应有出入,而情形大抵如此。
数万,乃至于十数万年,足以沧海变桑田。而修士闭关一回,便有千年之久。这漫长的寿元,也不过是多了几次入定修炼的工夫罢了。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只见途中身影匆匆,一个个奔逐的脚步正忙。莫再迟疑,歇息过后追赶上去!
走吧!无论风雨,莫问生死。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注定了永无停歇。而所追寻的云天逍遥,犹在前方……
沙丘之上,林一寂然良久。
不知不觉,竟然将玉简内所拓印的手札细细看了一遍。恍惚之际,便如追随一个陌生人的脚步,从碧波起伏的海边、兽欲纵横的蛮荒,一直走到了这片埋尸的大漠。其间有幼年的云天之梦,有刻骨铭心的丧亲之痛,有重重的艰辛与屈辱,有种种的血腥杀戮,还有回首刹那的悔悟及无奈!感受至深,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倘若论及起来,这个横尸道旁的老者所经历的一生极为繁杂,且又不失跌宕起伏与惊心动魄。即便是林某自诩不凡,只怕也难以与其相提并论。而他的道号无仙子,则更显几分看破喧嚣的释然!
便如有段童谣所云:谁谓无仙,草芥升天;谁谓有仙,真龙可豢。牧人乃梦,实维丰年……
林一的眼光从手中移开,慢慢看向前方的那片沙窝,神色中透着淡淡的萧瑟与沧桑。好像那横尸道旁并化为灰烬的并非老者,而是他林一本人。
几多是非恩怨,不过浮光掠影。万般情天恨海,皆已回归尘埃。梦里仙乡遥遥,但见寂寞如沙!
林一长吁了下,眼光沉着了许多,便是起伏的心绪,也跟着添了几分悠然自如。
有仙、无仙,又有何妨?只要不忘初衷,便不负此生!
仙也好、凡亦罢,人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精彩!彼此互为风景,又与万物混同。而那莫测的天道,不过是草芥眼中又一道风景的点缀罢了!
林一左手拿着玉简,右手摸出了紫金葫芦。恰于此时,身后有动静传来。
“林尊!这大漠古怪……”
一道人影喘着粗气冲到了沙丘上,继而沉重落地,随即便忙不迭地坐下歇息,并不忘出声打着招呼,接着又道:“我等迷路了……”
那是疲惫不堪的元信子,总算追了上来。
林一头也不回地“嗯”了声,举起酒葫芦呷了一口。酒如岁月、岁月如酒,寡淡还是味浓,还须慢慢体会。所谓的迷途,不过是在原地兜了个小小的圈子罢了。路,还是这路……
元信子则是丢下一块碎裂的神石,再又拿出一块握在手心。他吸纳之余,举目四望,有些担忧地问道:“想必林尊早已瞧出端倪,不知可有对策?”
林一很干脆,应道:“没有!”
元信子吭哧了声,只得将嘴巴与双眼一起闭上。接连疾行三月,着实叫人累坏了。且调息将养一二……
林一依旧是饮着酒而神色淡远,左手的玉简却在无声无息中化作碎屑洒落。十万年的风雨蹉跎,不过是粒粒黄沙之间的微末点点。他低头看了看,忽而说道:“元信子!不妨说说你的往事来听听……”
元信子睁开双眼,神色微愕,不解道:“林尊何故有此兴致?”
林一拂袖轻拂,沙粒与玉屑再也分不出彼此。他嘴角微翘,回道:“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为林某兴致所在,更遑论你这位魔城的洞天高手……”
“有劳抬举,在下不敢当……”
元信子忙谦逊一句,禁不住心头惴惴。相处日久,早有领教。那位高人若是绷着脸,倒也无妨。就怕他摆出微笑和善的模样,反而叫人无所适从。
林一又举起了葫芦,好像在洗耳恭听。
元信子迟疑了下,说道:“在下碌碌无为至今,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往事……”他活了数万年之久,一直小心谨慎且忍气吞声,却少有春风得意的时候。成为管事长老的那几年,算得上平生最为辉煌的一段时光。虽也短暂,犹然令人念念不忘。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回味的?
林一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好像有些意外,却摇了摇头而不再追问,伸出左手往前轻轻一抓。那片掺杂着玉屑的黄沙瞬间飞起了一小片,在三尺远处悠悠盘旋。他神色端详,眼光空灵。少顷,其手上掐动几道莫名的法诀。
元信子还在等着询问,却不再有人出声。他忙接着吐纳调息,却又忍不住好奇看去。那位高人真有闲情逸致,竟然玩弄起了沙尘?
林一兀自端坐,身前那片飞起的细沙有了变化。那彷如一小片沙云在盘旋,隐隐蕴含着几分莫名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