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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得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得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得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惟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的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里,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上一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他的腮边。允祥惊恐地睁大眼睛:〃雅柔,你,你这是……〃见我慌乱地擦着不断滴下的血,他表情缓和下来,〃你还是不敢留下?不是说好了么,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着说:〃我信不过你呗。这么多年,我几曾离了你左右,现在你凭什么撂下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硬抢来的。〃忍着胃里灼烧的刺痛,我滑到脚踏上跪下,附在他耳边说:〃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家里交给了妍月,对于她,你我都算是亏待了,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们的干珠儿已经长大,我不是个负责任的额娘,只能相信他会学着照顾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地听着,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很长很长。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允祥,我来这一遭,从未试着去改变什么,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抢,我心甘情愿陪着你,不好么?〃
他与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紧,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雅……柔……〃然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平静了。
我聚敛了余下所有的力气,抬头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态,微笑着重新躺下,额头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就来了。〃
〃皇上驾到!〃小福子带着哭腔的通报,是我在这一世听到最后的声音……
番外之雍正篇(1)
番外之雍正篇 过往如梦,几番起伏终不平
皇上赐鉴:
四哥:怡王时日无多,臣妾纵有万般牵挂,也再无心力苟存于世。非是臣妾与怡王贪享隆恩圣眷,实因四哥乃我夫妻唯一可信可托之人。故臣妾决计随侍怡王之时,借此一方素笺代王跪求皇上,念在怡王数年忠心,手足情分上,照拂臣妾幼子,善待怡亲王血脉。他日臣妾与怡王定然于九泉之下遥叩天恩。
恭请圣安
臣妾兆佳氏绝笔
信纸慢慢从我僵硬的指端滑落,屋里已经有些昏暗了,我呆望着那相偎的两人,久久不能言语。一个静卧于床榻,一个跪伏于身畔,自然而和谐。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总觉得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会笑着起身,端茶递水地寒暄。不是口称皇上,而是招呼四哥,对,四哥,好像很多年前就是这样的。
〃启,启禀皇上,该预备的都预备出来了,是不是把怡亲王的法身……〃刚才通报的小太监低着头过来回话,两只手扶在地上,我看见有明显的水滴滴在他袖子上。脊背上一阵寒冷,我很不耐烦地打发他:〃你先出去吧,等等,再等等。〃他答应着,仍旧低着头退到外面。从门缝里看去,院子跪了满满的都是人,有一丝光线刺进来,照着地上的信纸,亮白色射疼了我的眼睛。我慌忙闭上,十三弟平静甚至带着微笑的表情却深刻地浮现出来,连同大半生的过往一起在静谧中流淌……
是从几岁开始的?我整日偷偷躲在永和宫的影壁后面,看两个娘娘逗着那个一摇三晃的小娃儿玩笑。偶然听奶娘说,大清祖制,后宫女人不能抚养亲子,所以自小疼我的佟娘娘并不是我的亲娘。我很好奇,佟娘娘对我尚且那么柔和宠爱,那亲娘的眼神又该是怎样的温暖呢?脸贴着冰凉的影壁,我一直盯着树阴下端坐的身影。她长得真好看,又圆又黑的眼睛自然带笑,让人想不出她生气会是什么样。宫里我见过的娘娘总加起来,甚至包括乾清宫挂着的那幅仁孝皇后的画像都算在内,都没有她好看。
〃四阿哥?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跟着的人呢?〃问话的是一个嬷嬷,大嗓门引得所有的人都看向我这边。我窘起来,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呵呵……锅(哥)……〃衣服一紧,是那个小娃儿正使劲扒着我,小脸扬着,眼睛像一弯新月。我傻傻地看着他,这是皇父的第二十二个儿子,可以让皇父开怀大笑的孩子。听人说,他周岁那天满床的东西让他挑,他却一泡尿让所有的全都归了他。他的确是很讨人喜欢,除了太子就只有他让皇父整日挂在嘴边念叨,就连刚刚树阴下好看的眼睛也在呆望我一瞬间后就被他吸引去了目光。
〃儿子给两位母妃请安。〃我往前挪了挪,顺势偷偷瞄了她一眼。
〃四阿哥,学里头下得早?既来了坐坐吧,等德娘娘差人寻了跟你的人来再送你回去。〃另一个母妃,就是小娃娃的亲娘走过来,弯腰笑着对我说。
我仍旧看着树下,那个传说是我生母的女人,小娃儿早已回到她怀里,她手上的帕子轻柔地在小娃儿额头上抹着,摆摆手对旁人低语了些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看我。
没等人来,我从永和宫逃了出去,之后很久,我再没去刻意听过关于那个宫里任何人的事,真的碰到了我还会躲开。
〃禛哥儿,记着额娘的话,你是我佟佳·尘的儿子,要做你皇父眼中最与众不同的皇子!〃佟额娘连续三天对我闭而不见之后,就撂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