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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了一片泥浆。阴森森的小风吹在人的脸上,鼻子、嘴唇很快就凉了,身体也瑟缩起来。人们下不了地,就开始串起门来。他们吃过午饭,穿上棉衣,走进邻居家,坐在暖和的炕头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议论着天气:担心霜冻提前来临,这样的话,庄稼就会停止灌浆,歉收是难以避免的。
如果是晴天,高丽华的事情大概传得更快一些,但这次也不算慢。当大多数人得知发生了大事时,高丽华刚被抬进房间里,躺在了炕上。她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让你往县里打电话,你咋还没打呢?”马奎瞪着牛眼咆哮着。
“打了,他们说这就来。”答话的是马奎的五弟。他还没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马奎家人口不少,兄弟五人,三个姐妹。姐妹都出嫁了,马奎的四个兄弟也有三个成家了,但分出去过的只有老二和老三。马奎是老大,和父母在一起过。老四也刚结婚不长时间,正在筹措着盖房分家。在这个屯子里,像马奎这样的家庭已经不多了。这主要是因为马奎有出息、有工资、有权,盖的房子是砖瓦房,全屯子最大、最好的。马奎是个有心胸的人,只要父母兄弟愿意在他这里,他都能接纳。这是成功人士的主要特点,有钱有势了,脾气也就好了,心胸也大了起来,一个暴发户就更是如此。当然对同事或部下是不会这样的。
“这是咋整的?”屋子里来了个老人,马奎得管他叫三爷。
“不知道。刚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到外屋地去洗了。我们在炕上待着,就听她喊了一声,完后就听见‘扑腾’一声,动静可大了。马奎跑了出去,叫唤了声‘快来’,俺们也出去了。一看,她在地上抽着,脸煞白,眼珠子往上翻着,嘴里冒白泡,可吓人了。俺们也没见过这架势,谁也没敢动,还是老五第一个上前去扶他嫂子,这不就这样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胖胖的老人,马奎长得像她。屯子的人们提到她就会说:“别看现在她挺实诚的样子,过去可有名了。”说着,脸上就泛起神秘的笑。成熟的人们一看就懂,这是指她年轻时有过风流韵事。马奎的父亲也不是个好惹的角儿,年轻时也是屯子里的一霸,后来娶了马奎的母亲,生了几个孩子后才消停下来。
县公安局的车终于来了,这就是马奎让他兄弟打电话要的车。那时县里的急救车是很不容易叫到的。幸好马奎在县公安局有朋友,而且是有求必应的朋友。于是,一辆满是泥浆的“嘎斯69”就停在了马奎的家门口。
“嫂子咋的啦?”司机问道。他和马奎也认识。
“谁让你来的?”马奎的亲戚七手八脚地用被子包裹着还在抽搐的高丽华,马奎却拿出一盒“大前门”招待着客人。
“老赵。”司机说。老赵是马奎在部队时的战友。他们一起转业回来,一起分到县公安局,马奎在那里干了一年就调回了家,而老赵却愿意在县城里工作,但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工作分开而中断。除了这个老赵外,马奎在县公安局还有几个好友,那是这个好结交朋友的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结识的。回到家后,马奎一直和他们来往着,逢年过节,马奎总给他们送去猪肉、豆油和许多农产品来巩固和发展友谊,等他到县城办事,那几个朋友也不亏负他,请他吃饭、喝酒,反正可以报销。
“咋成这样了?”司机看了一眼从被子里露出惨白的脸和凌乱头发的高丽华。她的抽搐刚过去,但浑身发硬,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马奎的父母声嘶力竭地哭着,掐着儿媳妇的人中。
“行了,你们松手。”马奎喊着,粗暴地把母亲的手拉开。“上车!”他愤怒地叫道。司机看见他的眼角里渗出了泪水。“这小子,别看生性,对这媳妇是真好。”司机摇摇头,赞叹着。
车到县医院时,高丽华又抽搐起来。她仰面躺着,身体绷紧,慢慢地弓起来,又慢慢地躺下,然后就猛然抽搐起来,从担架上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游动着,像条蛇一样。嘴里冒着白沫,一会儿白沫里就出现了血丝,连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病人送进了抢救室。马奎想跟进去,但被护士挡在了门外。
这薄薄的一道门就能隔开人们最强烈的认知欲望,门后面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喜悦还是悲伤,是今后欢乐的日子还是往日快乐时光的残影,最想知道的人在这扇门打开之前是无法知道的。他们焦虑不安,有的在胡思乱想,有的则头脑一片空白,有的在尽量转移着注意力,否则他们就要发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司机一直跟着马奎。他看着满头是汗的马奎禁不住还是问道。
“不知道呀,我哪知道。刚吃完饭,不大会儿工夫,她就喊着肚子痛。我娘说给她倒点儿热水,寻思可能是受凉了,这几天不老下雨嘛。没承想她大叫着‘疼’,就在炕上抽了起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想摁住她,怕她摔下来,再弄个骨折啥的。又让我兄弟打电话给你们。谁知道这是咋的啦?”马奎抽出烟来,递给司机一支。
“八成是中邪了吧?”司机划根火柴点着烟,说。
“中邪?中的啥邪?也没犯着黄仙。”那里的人信仰黄鼠狼,管这聪明的小动物叫黄仙。
“还有别的啥吧。”司机胡猜着。
医生出来了,马奎冲了过去,问道:“咋样?”
“好多了。她过去有这病吗?”医生说。
“有这病?啥意思呀?是啥病?”马奎没有听懂。
“就是这么抽搐。”
“没有,她体格好,比我还有劲呢。”马奎摇着头说。
“嗯。”医生陷入了沉思。
“这是啥病呀?”马奎着急了。
“还没确诊,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还不能出院,你们办理住院手续吧。”
高丽华到了晚上醒了过来,马奎和后赶来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
“我是咋的啦?”高丽华问道。
“别说了,你又是抽,又是吐的,差点儿就……还行,医生说你没危险了。”马奎说。
“没说是啥病?”高丽华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有。医生也看不出来。”
这莫名其妙的病到高丽华快出院的时候,也就是得病后三天,医生才说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你是说她吃啥啦?”马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她没吃啥呀。要说是饭菜里有啥,我们全家都吃了,咋就她一个犯病了呢?”
“从一早起来,她没吃别的?”医生问道。
“没有。”高丽华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她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但谁都能听出那里面透着的坚定。
“这可就怪了。从种种迹象看,她是中毒,可又没吃什么……”医生也犹豫了。
马奎知道县医院的大夫医术并不高明,就没有再深究。他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是个实用的人,反正媳妇的病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他催促着家人帮助高丽华收拾东西。就在这时,马奎这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刚从病床上站起身来的高丽华突然捂着肚子,喊道:“我难受。”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下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连同医生都以为她的怪病又犯了。但高丽华却摇着头说:“不,不是,肚子疼。”人们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年轻的护士眼尖,她看见高丽华的身下流出了殷红色的液体,这液体像火一样燃烧着她的眼睛,她惊恐地看了片刻,才突然喊道:“血。她在流血。”
血在流着,准确地说是在渗着,从高丽华的裤子上渗了出来,不过因为渗透得很快,就像流出来一样。高丽华低头看看床单,那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大片红色,而且还在扩大着。高丽华下意识地用手在裤子上摸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掌、手指都是红的,她抽了抽鼻子,血腥的味道让她晕了过去。
接着又是一轮抢救,又是门外焦急地等待。这接踵而来的灾难彻底地打垮了马家人本来就不坚强的神经。母亲昏了过去,父亲摇着头,也不管自己的老伴儿,只是嘴里嘟囔着:“这是咋的啦?这是咋的啦?”马奎的五弟干脆就逃出了医院。只剩下马奎一个人。他也是泪流满面,但还能支撑。可最后的一击,终于使他晕厥了过去。因为医生告诉他,这回不是病而是高丽华流产了。
“啥?她怀上了?”马奎大惊。他娶了两房老婆,都没给他留下孩子,他还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呢。但高丽华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失去了这个孩子。他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想扶住墙,却摔倒在了地上。
这次流产不能怪高丽华。她是个没有经验的母亲,不知道腹中结胎,而且是怀上不久的,妊娠反应还没来。因此,马奎并没有责怪她。“再说,只要自己能生育,还怕以后没孩子吗?”马奎想。
但精明的马奎没有料到的是,高丽华变了。从医院回家后,高丽华就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即使出去,见到人也像不认识一样。人们一开始还关心地问候她,但看她那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就只好叹口气,擦肩而过。久而久之,人们也讨厌起这个冷冰冰、神经有问题的女人了。但高丽华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和一个人来往,就是过去屯子里跳大神的于三姑。她一个礼拜去三姑家一次,说是让三姑给她驱邪。但过了些日子她就不去了,说三姑是个骗子,法术都是假的,还说她身为共产党员不信这个,前些日子是她在试试三姑的虚实,好以后向上面汇报,判她的刑。她说话虽然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家里人还是很高兴,认为她总算是明白道理了。马奎说:“做得对,我支持你!那个于三姑,等我有时间非收拾她不行。反动派该杀。”他恶狠狠地说。人们听说后,不禁为于三姑捏了把汗,一般来说,这个马奎是说到做到的。而于三姑则用一场几乎要了她老命的大病来表示对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敬畏和悔过自新的决心。
但高丽华并没有像马奎希望的那样恢复正常,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再和他同床。这次,她又有了新的说法,认为屯子里有人要害她,她那天肯定是中毒了,幸好她身体好,抵抗力强,才死里逃生。
“瞎扯!”马奎吼叫着,“你那天和我们吃的都一样,我们咋没中毒呢?再者说了,连大夫也没确诊。”
高丽华直着眼睛,愣愣地看了马奎半天,忽然从炕上跳了下去,跑到外屋,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水瓢,喊道:“我知道了,不是饭,是水,对,是水。这水里有毒。”
马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高丽华在房子里跳来跳去,半晌才铁青着脸说:“我们又不是不喝水。”
“不,那天早上就我喝水了,你们没喝。”高丽华很有自信地说。
“那做饭不得用水?我们咋没事呢?”马奎的脸色依然是铁青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是开水,消毒了。”高丽华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坚定。
马奎语塞了。东北的农民喜喝生水,高丽华自然也不例外。
“那以后你就喝开水呗。”马奎虽然觉得高丽华在胡思乱想,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