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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亦觉的戏演得不错,不欠火也不过火,明明把人转给了刘天章,还装作在自己手中。他还不知道郝连秀已死,估计去劝说让刘天章放人,把老校长和武伯英的人情都搁下。武伯英知道他要空扑一趟,带着沈兰进到自己办公室,她坐下来半天不说话,他也不知从何提起话题,再劝她离开西安,不起作用也无意义。假夫妻的事,基本可以肯定,沈兰不主动说,他不想主动追问。郝连秀之死,他也不想主动说。
沈兰一开口,就把他弄得原形毕露:“郝连秀是你抓的。”
武伯英没有假装不知所云:“你乱讲。”
“我没乱讲,刚才上车,看见罗子春的背影,我就想起来了。昨天早上,看热闹的人里,我就见过这个背影。我不能肯定,背影像的人太多了,但刚才我在楼道里又看见个人。抓郝连秀的四个人里头,他是带头的,我记得最准。”
武伯英见被戳穿,收起假笑。
“你为什么抓他?”
“他是共产党。”
“你不是?”
“没人抓我。”
沈兰真伤心了,前夫变得无情且无耻。“那次你被构陷,进了监狱,我四处奔走,没能救出你。这次他被抓进监狱,我还说终于在特务机构里有个管事的,应该能救下。没想到,整他的就是你,你为啥要抓他?”
武伯英没有正面回答,恨恨道:“你知道郝连秀交代了啥吗?他是四中支部书记,和你是假夫妻,这样的人你还救吗?还好他知道得不多,要不然我和你,现在都在监狱里了。”
沈兰听言吃惊,对叛变没有心理准备,睁大眼睛看着前夫,似乎有些不相信,嘴还硬着:“我们是真夫妻。”
武伯英听言气血上涌,竭力平静下来。“你这两年过得很难受,我何尝不是辛苦,中毒差点死掉,失去了和你的联系,失去了和组织的联络。我一直安慰自己,因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我被留在西安等待时机。党不会轻易起用我,到最后我都无法自我安慰了,只能幻想。我被重新激活,如果不是国民党起用,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被激活的同时是你的背叛。”
沈兰心有惭愧,听了郝连秀的情况,更是有些后悔。“我和你得到的消息,是不对等的,是不一样的,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就像所有阴差阳错一样,是惋惜而不可逆转的,如果你要一直拘泥于此,我也没有办法。至于你说的起用,我何尝又不是这样,以为到西安来,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没想到只是给你做联络人。我这联络人,不过是表面上的,并不能指导和领导你,反倒是你成就了我。我前面说过,如果早知道给你做联络人,我是不会来的。前面你劝我离开,我不离开还是想帮你,但是现在发现,你独立到不需要任何帮助。如果你抓郝连秀,是想提醒我西安有多么危险,那么你做得已经足够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早已经做好了赴险的准备,只不过想和你一起承担,不是以夫妻的名义,而是以同志的身份。”
武伯英自然明白道理,别人棒喝也许不会顿悟,但沈兰身份特殊,轻轻一点就全参透了。他沉默了很久,还是不想谈论郝连秀的生死,然后才如释重负。“目前有个情报,需要你立刻报告伍云甫,不知是否能够办到?”
不信任让沈兰有些不舒服:“我虽然截至目前,还没有见过他,但是有办法,一定把你的情报送到。”
“一定要保证安全,情报和你都安全。”
“这你放心。”沈兰说完伸手索要。
“只是一句话,你记住——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开搜寻宣侠父尸体。”
“他要问为什么,我该怎么说?”
“你说了,他就不会问,只有照办。”
徐亦觉进办公室时,旧夫妻正在心平气和地说话,他觉得武伯英确实厉害,做了抓人的事又落了救人的好。徐亦觉丧气地坐下,沈兰见状知道不顺利,担心地问:“人呢?”
徐亦觉叹了口气,看着武伯英说:“不知道刘天章想干啥,拿着蒋主任手令,把郝连秀提走了。我问他要人,他说还有些麻烦,暂时不能放。没办法,这人六亲不认。这样,你先回去,我和武专员再商量商量。人是我抓的,我一定想办法放了,就算没有武专员的人情,光你校长的人情,我也会全力以赴。”
沈兰担心地看看武伯英,他也暗示她离开。
徐亦觉看见了安慰道:“你放心吧,有我和武专员,就是耽搁两三天时间。我让人开车送你回四中,顺便给校长解释一下。”
沈兰忧虑地起身,只好走出办公室。武伯英一直送到楼道口,徐亦觉把丁一叫出来,交代送沈兰,丁一得令连忙跟着下了楼。武伯英趴在栏杆上,看着前妻窈窕的背影,从楼门道出来,登上了丁一的汽车。汽车穿过明亮的日光射线,缓缓朝大门而去,渐行渐远,突然悲从中来。
徐亦觉陪在身边缓缓道:“刘天章说,昨天半夜,郝连秀自杀了。反过来怪我,说是发现了自杀苗头,才故意把人转给他。你冤枉我,他也冤枉我,这倒是个啥事嘛!”
武伯英惊讶地转头盯着他,似乎才知道死讯,刘天章果然细密,并未讲说实情。
徐亦觉努嘴指指汽车:“那给沈兰咋交代?”
武伯英长出一口气,做出大仇得报的样子。“死得好,该死。不用交代,你刚才说得很好。因为还有嫌疑,被中统多关几天。你给校长也这样解释,先拖着。”
徐亦觉抬眉认可,然后指着武伯英右肘弯的一块脏污。“什么东西,腐乳?”
武伯英低头一看,明白是郝连秀的脑浆,和着血就成了粉红色,早已凝结,突出布面。他不愿动它,微微一笑装作不以为意,实际心中栗然,极不舒服。看似一枪解除了郝连秀的痛苦,实际更多的是在解除自己的危险。只能安慰自己,那一枪真的解脱了他。落在了刘天章手中,招认不招认都会备受折磨,遭完所有的罪后再死,还不如先一枪解决。武伯英明白,郝连秀最大的痛苦应该来自心灵,笃爱信仰又背叛信仰,与其后半辈子让他沉浸于痛苦,还不如现在替他解决。更重要的,一枪替组织解决了很多麻烦,死了郝连秀却救了更多人,包括沈兰甚至自己。尽管有很多理由和益处,但那一枪毕竟是杀同志保自身,也把所有痛苦勾了上来。武伯英低头几乎不能自持,好在徐亦觉没有发觉,他才硬压了下去,从脸面上压了下去,却摧心裂肝,让胃肠极不舒服,有些中毒后遗症重新发作的苗头。
徐亦觉继续道:“老武,你个齐整人,如今也邋遢了,该找个女人照顾你了。”
武伯英苦笑一声:“蒋宝珍?”
“唉,失沈兰你命,得宝珍你命。没办法,都是命里注定的。人没有啥都好的,又不是仙女。该换个水行船了,走一码头是一码头。”
下午时分,八办一号院门口的警卫员,已被太阳晒得有些慵懒。一个回族妇女从路边树下走过来,两个警卫员立刻警觉,绷着膀子准备处理应急事件。回族妇女穿一身雪青色纱质衣裤,白丝头巾包着头发,缠过来又遮住了脸面,只留一对眼睛。警卫员见她确实要进大门,大声警告停步,拉开了枪栓。妇女并不惧怕,还硬往里闯,警卫见吓唬不起作用,也不想真开枪伤害一个妇道人家,赶紧把枪上肩,一人一边推住门扇。妇女速度很快,将半个身子塞在门缝里,门扇关上,她也进不来,两边对峙较劲。警卫员不敢着实用力挤坏了她,妇女很会利用身体,挤一点,别一些,硬是挤进了门内。
一个警卫员大声呵斥:“你要干啥?”
妇女低声道:“找伍处长。”
另一个警卫员厉声问:“你是谁?”
妇女声音压得更低,用气声悄悄道:“深谷。”
警卫员虽不认识此女,却对代号式的名字有特殊敏感,一个朝外看了看,街上赶活人来来往往,几个闲散人朝门这边看着。一个警卫大声说话,更也给特务亮耳朵,蛮是随机应变的机灵:“你在这里等着!欠你的肉钱,我叫人出来给你结账。不要乱闯,别让我们领导知道了!”
那警卫说完提枪进到值班室,去给伍云甫打电话,另一个警惕地看着沈兰,把枪紧靠在腿边。片刻之后,打电话的警卫出来,没好气地说:“你沿着墙拐弯,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在那边等你,这门你不能进!”
妇女只好按着他的指点,无奈地沿着墙走去七号院后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远远看见她就招手。回族妇女的举动,引起了监视特务注意,其中一个沿着路另一边,一直跟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领着妇女进门,转身关上门扇,狠狠盯了那特务一眼。特务熟悉八办的人,八办的人也认识特务,他们就像坟里的几个鬼,来回倒换罢了。特务理直气壮,毫不避讳,也狠狠盯了他一眼。
妇女一直被带到伍云甫办公室,司务长出去后,伍云甫验看了接头的铜板,才伸出手来说:“沈兰同志,我就是伍云甫。”
沈兰打量了他两眼,伸手相握:“请叫我深谷。”
伍云甫笑着放下手,另一只手把铜板递给她:“对,深谷幽兰。”
沈兰接过铜板藏回腰间,然后解下头巾捏在手里,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微笑道:“绝世独立。”
“你找我什么事,云雾有重要情报?”
“是的。”沈兰点点头,“但我有话要先问明白,为什么郝连秀是地下党员的事,不提前告诉我?”
伍云甫知道不解答她不会罢休,耐心道:“为了安全,例如这次,他要是熬不住酷刑,你也就暴露了。老花在军统、中统都有下线,刺探出来郝连秀已经叛变了。不过我们有安排,不会造成损失。”
沈兰黯然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设法营救他,谁料想他已经成了叛徒,自己居然在营救叛徒。
伍云甫等她回味够了,才耐心道:“云雾的情报是什么?”
沈兰暂时从对郝连秀的纠结中脱离出来,明显感觉组织更看中武伯英的情报,更看中这个钟摆样捉摸不定的人。“只是一句话,原话是——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开搜寻宣侠父尸体。”
“枯井,公开?”伍云甫听言沉吟,考虑了一会儿,明白了深意。“这句话很重要,谢谢你深谷同志,你很有勇气,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们还是不宜直接会面,但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就以这种身份来,很好。千万小心,一定不要被特务发现来处,走时我会亲自以保密方式送你回去。现在就送你走,我刚好要出去,坐我的车。”
“我还有话要说。”
“请讲。”
“我以党性保证,我要说的话,不夹杂感情和恩怨,请组织充分考虑,并认真处理。”
伍云甫没想到她这么严肃,默默点了下头,等着具体内容。
“我认为,组织吸收云雾同志,有些草率。我们原来是夫妻,知道他替国民党卖命,干了不少坏事。我申请组织,重新对云雾进行考查,慎重考虑对他的使用。首先,他没有坚强的共产主义信念,没有伟大的共产主义信仰,没有很好的思想基础。其次,他还继续为国民党做事,态度摇摆不定,具有很多危险因素。第三,这次抓捕郝连秀,就是他主使的,间接造成了郝连秀叛变。我郑重表明以上意见,全是为了党的事业,我以我的党性做保证。”
伍云甫边静静倾听边微微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把每句话都纳入脑中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