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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也苦笑:“都冲动,误会。”
“哎呀,咋能在主任门口,弄出这事来!”徐亦觉把武伯英手下轮番看了一遍,“太生了,不算半熟子,都是七生子。”
武伯英把卫兵们也看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愧疚,语意却是分辩:“老徐,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能把一百个板子,全打在我身上。”
“我是亲眼见的,你还说这。”徐亦觉气笑交加,指指正在收枪撑自行车的罗子春,“我的车拐弯要进来,他的自行车过来了,直接撞我车上了。我还没弄清楚,他就把枪拔出来,威胁我让开。警卫一见枪,立马警戒,鸣枪警告。”
罗子春龇牙笑着致歉:“徐科长,我真是没认出来是你。”
“我都认出你来了,你个罗子春,没认出我。这天哪有点黑气气,啥你看不清楚,你是故意的!”
武伯英给手下打圆场:“外头看里头,没里头看外头看得清。”
“认不清人你认车么,朝前开门的轿车有几个,再说西安城,有车开的有几个?”徐亦觉声音带点颤抖,双手摊开当啷啷掸着,“你看,这要是开了火,我他妈的就死在车里了。公馆门口的警卫,有射杀任何人的权力,你不要命了!”
徐亦觉说着还不解气,张手打了走近的罗子春一个小耳光,力道很轻。刚才七成生的罗子春已经全熟,不以为意,只是傻笑,为冒失后悔。
武伯英解释:“我们在重现情景,想找点线索。”
徐亦觉转头看他:“我早都知道你们在干啥,是主任好涵养,没收拾你。任你带着这帮碎崽娃子,做买卖过家家。你还原现场,还到这里来了?主任不说你,我倒要问你,是啥意思?你看,弄假差点就成了真。”
徐亦觉本来就不要回答,武伯英本来就没想回答,听他弄假成真那个词,一语双关,只是笑着。
“你们走吧,不就是想要知名度么,这下全西安城都知道破反专署了。”徐亦觉厌烦地摆着手,重新坐回车内,隔着打开的车窗狠狠指了指罗子春,“碎崽娃子,以后在西安城可不敢这样,不然会被人打成筛子,你当你大,比你大的人多的是!”
武伯英听他话说得狠毒绝情,把脸吊下来,摆头给小的们下令。“走了!”
徐亦觉走进蒋鼎文书房,他正拿着电话给接线员说话,只好站等。蒋鼎文强压着气愤,却压不住,冲接线员吼上了。“办公室办公室!办公室没人!给我接他家里!我是西安行营蒋主任!听说过没有!蒋鼎文!”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接线员赶紧在那边忙活。蒋鼎文转头看看徐亦觉,指指电话撇嘴道:“葛寿芝。”
徐亦觉点点头:“听说您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
“我早都回来了,嫌丢人,没走大门。居然都动枪了,妈妈的!”正发火间电话接通,蒋鼎文强压怒火换了种语气,客气地近乎嘲笑,“喂,葛主任。噢,我蒋主任。哦,你正在吃饭。你晚饭吃得愉快,我还没吃呢!”
葛寿芝不知就里:“怎么了,天热没胃口?”
“你到底什么意思,弄个武伯英给我添堵,是不是?”
“主任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不是添堵,你让他查查也好,反倒是给你洗脱。要不然,戴笠都已经向总裁报告了,说宣侠父是你密裁的。我拦住了,提议让武伯英调查,你反倒不让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主任你现在的姿态,应该是君子坦荡荡才好。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了拙。”
“哼哼,武伯英你选得好,查一查,刚才放枪都放到我家门口来了。这个石头是你搬起来的,我倒要奉劝你,不要砸了自己的脚。”蒋鼎文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打断葛寿芝的解释,“啪”地扣上电话,粗声对徐亦觉命令,“让卫队放了他们,我就当是韩信惯小孩子!”
“我都放了。”徐亦觉哭丧着脸答。
晚上限电以后,武伯英端着油灯,站在棋盘前左右端详,足足有半个时辰。其间只动了两次棋子,一次是把自己黑棋的七星后卒拱了一步渡过界河,一次是把红棋过河的右边兵平了一步。上午电话汇报完案件进展,就说了自己黑棋的起手应招,拱了步七星卒,葛寿芝想都没想,就回了步兵一平二。现在复原来看,红兵这一让,恰到好处,一箭双雕。小兵接近中间,底车道路畅通可以直捣黄龙照将,用错杆车叫杀。黑棋应招实际很简单,士不能下,否则红棋可以用前车凭帅照着杀士要将,还是错杆车,只能落象。武伯英却没应这个定招,因为一应葛寿芝就走下一步棋了,到底动兵、动车不能确定,就算最有可能动兵,朝前还是再平也推测不来,干脆不应这死路子,把思考空间给自己留得宽裕一点。这盘残局,六天来二人只下了三步,却已是风云激荡,变化莫测,各自想了不知多少步。武伯英觉得头有些不舒服,不再研棋,拿了本书去院中观看。今夕七月十五,银盘挂在南天,清亮异常,照得大地如同清早初明。一把躺椅,一轮明月,一壶淡茶,一本旧书,一个闲淡人卧在椅上,就着月光,品着残香,观着大字。
十一日吃完早饭,武伯英给王立交代做五个人的午饭,大家都回来吃。又给罗子春交代,自己有事要单独去办,由罗去办公室与赵等四人会合,继续在平民坊查访线索。这次要更细致,五人单个分开,每家里多坐会子,也许闲谈中就有蛛丝马迹。中午调查告一段落,回武家吃午饭,自己中午肯定回不来了,他们下午继续查访。罗子春对昨天傍晚的冒失,一直忐忑等批评,头儿却一句不提。“那我见了徐科长,再给他道个歉。”
“还道二次呀?不用。”武伯英拧眉制止,“你不见他就行,躲开他。躲不过碰见了,假装没望见。不过对蒋公馆警卫,再不要招惹。不可被误解冲突是故意而为,这也是对蒋主任的尊重。”
今天司乘换了过来,武伯英开车,罗子春坐车,到新城大院后门靠边暂停。罗子春已经打开了车门,突然问:“老处长,你觉得这样,能查出线索吗?”
武伯英沉思着摇头:“实施绑架的人,计划非常周密,线索估计不会留有。但是不能放过万一,再精密的计划,总有一点疏漏。实际找线索,我已经失去信心,但是我们这样挤压,绑架的人一定紧张。他生怕会有什么疏漏,他会疑惑,他会弥补,我就是想看到这个弥补。旧线索访不到不要紧,关键在于这样的新线索。”
罗子春点点头,带着使命感下了车。
武伯英驾车去了一马路,明晃晃停在新新旅社门口,提着皮包下车。他没进旅社,而是走进了对面的茶棚。茶棚很简陋,没墙没门,几根椽子撑着苇子顶,摆着几张旧桌几圈旧板凳,晚上家什一撤,只剩个棚子。在一马路这穷地方开张,和尔雅茶社之类差着几个档次。主卖大碗凉茶,供低阶层的人便宜解渴,还捎卖几种面食,供下苦人实惠果腹,间或煽点儿醪糟鸡蛋,供路过的和过路的充饥。
武伯英在茶棚最里的桌子坐下,打开皮包掏出竹根茶叶罐,又掏出了绣花缎袋包裹的宜兴小壶和建阳小盏,十足纨绔模样。他吩咐迎过来的店家,每锅水烧开之后,添火烧到冒牛眼骨朵,先送来一小铁壶,然后再下大杆茶叶子。水按茶价收,店家既是老板又是小二,听言不亦乐乎,当即就拎来一壶开水。
第一壶茶泡就,武伯英品了一盏,然后把目光从街面上收回,从皮包内掏出一本书,翻到昨晚的界畔,全神贯注观瞧。隔了一会儿,疯癫老叫花子蹒跚而来,搭在肩上的一对骨板,随着步伐敲打前胸后背,铜铃叮当乱响。武伯英抬眼看了看,然后又把眼睛只往字里行间瞅着,不以为意。老花对自己地盘上新出现的这辆汽车很感兴趣,表情里多少有些吃惊,拎着两只骨板转圈看了一遭。然后笑嘻嘻地摇响铃铛,编筐子卖笼子,现攒了一段道情:
一马路,走几里,最值钱的就是你;
不吃草,光烧油,气力大得赛马牛。
铁壳子,胶轮子,置你花了大银子;
黑皮子,软椅子,里头坐个蛮女子。
你姓王,你姓赵,看着就像没人要;
他姓张,他姓李,把你撂下没人理。
长得稀,没人要,主家把你胡撂;
再问下,没人管,我就开走换糕点。
换糕点,没这胆,主人有头又有脸;
皮鞭子,凉水蘸,打我尻子浑身颤。
路过的三教九流,听着他的唱词可乐,放慢了步子,停下来围观,一半为了得乐,一半为了开眼,都瞅着高档的小车观瞧。老花边唱眼睛边四处搜寻,似乎看到了茶棚里的武伯英,返回日常盘桓的地方。在旅社房屋投射的阴影里站定后,他把道情调换成板子腔,用骨板敲着板眼,唱起了名为《散花》的开场秧词,继续招揽听众看客。
白玉兰,赛银子,乡里婆娘串门子。
走进俺的二门子,拾了一锭白银子。
男人就要请神子,女人就要扯裙子。
打捶骂仗定不下,狠气借给对门子。
嗨,瞎折腾,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正月开,水仙花,乡里婆娘拴娃娃。
头顶香盘手端蜡,走进庙门就趴下。
磕一个头扎一根蜡,拾起来就把泥鳅掐。
吃到嘴里泥啦啦,咽到肚子冰哇哇。
只觉得奶胀肚子大,咯儿咛儿地走回家。
只说这次添娃呀,当家的快接娃。
洗娃水的都烧下,老娘婆的都叫下。
十张麻纸都揭下,定心米汤都熬下。
嗤爆——放了个屁,把那老汉气趴下。
嗨,空心欢,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前两个花唱完,把围观车子的人都拉了过来,那些在街边等活计的苦力和车夫,叼着烟锅也聚拢了过来,场子围圆了。
桃花粉,开扶风,扶风东边是武功。
武功有个上改寺,上改寺里挂铁钟。
来了个徒儿爱敲钟,敲铁钟惹马蜂。
钟噌噌蜂嗡嗡,把颊蜇得胀嘭嘭。
嗨,自作践,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马莲花开一撮撮,人活在世上有背锅。
背锅子人心眼多,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攒下银钱办老婆,办下老婆是背锅。
白天做活锅对锅,晚上睡觉锅摞锅。
嗨,甭拨渣,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最后这句唱词里的荤味儿隐语,再次惹得人群哄然大笑,非常开怀。
石榴花开一朵朵,人到世上有豁豁。
豁豁生下不积留,鼻子底下一道沟。
未曾说话把气走,把鼻淌到嘴里头。
木匠拿胶粘不严,两个门牙凉飕飕。
嗨,怪天生,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大麦开花赛小麦,两口子商量烙锅盔。
烙下的锅盔娃要掰,气得他爹把娃摔。
娃说大呀大呀你甭摔,长大了与你挠脊背。
嗨,会巴结,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儿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这两段唱到后面的辅调,众人熟了腔口,跟着一起唱和,甚是热闹。
世上最香是桂花,乡里婆娘看戏呀。
梳油头呀把粉搽,鬓角别个银簪花。
一下走到台底下,开场一打看啥呀。
寒窑探女唱得好,崽娃惹得没听下。
一霎时哪白雨下,带子缠裹脚拉。
精脚崴在泥地下,摸摸揣揣溜回家。
炕边找火点灯呀,男人一见生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