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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出了尔雅茶社,就叫了辆黄包车,放下遮阳帘,却不回家,反朝钟楼方向而去。到了钟楼,他叫黄包车拐向东大街,一直走到大差市,下来付了车钱,在周遭转悠了一会儿。他换了辆洋车,朝中山门去了,一到门洞下车付钱,换了在此等活的另一辆洋车。他让第二辆洋车沿着城墙外走,到了东北角西拐,一直走到北豁子,换了第三辆洋车。洋车从城墙豁子入城,先走尚德路,向西拐上崇廉路,直走到糖坊口,给钱下车朝南徒步行走。武伯英去北平绕广州,转了一大圈,不是领了八月薪水奢侈,也不是可怜车夫散财施舍,而是今日所见之人实在重要,乃西安城共党目前最高公开领导。根据经验,伍云甫必是两统跟踪目标的重中之重,不管他是否小心翼翼,自己必须万千谨慎。此时已经日头偏西,把北大街西边临街面的房屋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光线橙红,阴影黑绿,所有景物都散发出一种怪异的色彩。
武伯英拐过十字,就看见巴克车静停在自家门口,进门一看,真切切就是老部下罗子春,在堂屋口坐着和王立相谈甚欢。二人见武伯英进门,都站起迎了上来。罗子春样子没怎么变,伸手主动找手:“老处长,你的气色好多了。”
武伯英收回握罢的右手,顺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是不是?”
“就是,比起上个礼拜,眼睛里都有生气了,你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不是眼睛没生气,而是看不到生气。”
“真的,你是干事的人,这两年把你闲得颓废了。我看你不光是病,还因为闲,精神不好,只要一有事,你就来精神。今天刘主任给我说你当了专员,我都兴奋了,真替你高兴。他又说你要我,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刘天章真是个大方人。”
“你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刘天章这个人,值得交。”
武伯英觉得这个恭维不露声色,叫他老外号:“骡子你说真心话,到底愿不愿意离开他?”
罗子春睁大眼睛:“我愿意,我是个很念旧的人。”
“我也是,念旧。”武伯英又问,“就这原因?”
罗子春被看穿心底,有些不好意思。“给他当司机,纯粹是个司机,还是不信任我。给你当司机,就能干些事,有意思的事。”
武伯英笑开了瘦脸:“你会开车,不是司机。”
“不过,他确实不错。”罗子春郑重说,“你的薪水,去年就降为科长水平了。这一年来,是刘主任用自己的钱,给你补齐到处长级别。我是他司机,知道这事,他不让说。”
武伯英一下子愣住了,不用考虑真正用心,仅凭这点善意足以令人感激,回过神来,感慨道:“你个骡子,如果是我,我就一直不说。”
罗子春听罢笑得更开心,王立也陪着笑,看看天色还早,问道:“先吃饭还是先擦药?”
这熊孩子光记个擦药,武伯英毫不犹豫选择:“吃饭。”
王立听言赶紧去张罗饭桌,又急着从厨房端菜端饭。武伯英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问罗子春:“骡子,你跟他说啥呢,还能听你的?”
罗子春不知为啥低声,也悄悄道:“你干儿缠着我,给他讲咱俩,抓日本探子余自安的事。说你讲得粗,非得让我,细细讲一遍。”
正在桌上布饭的王立,似乎听到了悄声说话的内容,把盛馍的深瓷盘使劲蹾在桌面上。两人知道叛逆少年的小性子,于是闭嘴不谈,然后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只是说些别的事情。刚吃完擦嘴,王立又问:“我给你先把药一擦再收拾锅案?”
武伯英答道:“你还不如把那张躺椅擦擦,和这张一起搬到前院,我俩要叙旧。”
王立嘟囔着嘴照做,等两人一人一张睡在躺椅上说话,才到后面去收拾。王立再次出来堂屋,天色已经黯淡,手里攥着一瓶驳骨水。他径直走到武伯英的躺椅旁边,带着怨气嘟嘴问:“那我现在给你把药擦了?”
武伯英把脖子朝躺椅背上尽量仰起,下巴颏冲天拉展了脖子的皮肉,答道:“你还不如把剃刀鐾鐾,给我刮刮胡子。”
王立赌气走开去准备剃刀、油石和肥皂,罗子春才轻声劝道:“他还是个孩子。”
武伯英舔舔下唇:“不压压他,就会闯大乱子。”
八月七日一大早,武伯英和罗子春到达办公室时,四科长徐亦觉已经到了,坐在办公室内捧着报纸在看。保密需要,楼梯以东半层楼都是四科的天下,虽未在楼道上安装铁门,却自然形成了独立办公区域。徐亦觉的办公室是第一间,办公桌正对房门,能看见任何进入自己领域的人,犹如守卫地盘的猛兽。他把腿放在桌子上,椅朝东倾,人稍后仰,眼睛左右兼顾,既看了报纸,又守了门户。四科的人都撒了出去,监视、跟踪、盯梢,第一波回报到午后才能反馈回来,一直处理到深夜。所以每天上午四科上班人员寥寥无几,只有徐亦觉坚守岗位,轻闲时就读读报纸。
武伯英在科长办公室前停步,把钥匙给了罗子春,让他去开门。徐亦觉看见他,连忙放下腿和报纸。“武专员,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来得这么早?”
武伯英扭身进来打哈哈:“你这旧官都来这么早,我这新官岂敢怠慢,跌破了饭碗。”
徐亦觉笑着抬腕看看手表:“我习惯早来。”
“我住得太近,汽车一打火,就到了。”
徐亦觉发烟两人点着,又习惯地把右手捏成“七”字,里外摆动。“当科员时,我就来得早。张区长一来,见我在,有什么事就布置给我了。没几个月,咱就成了主任科员。前面早来了,不能升了官就不保持吧,只好继续早来。没几个月,张区长调到局里去了,咱就成了科长。不能让人说,当了领导后就松懈了吧,只好还继续早来。呵呵,也好,早起的雀儿有虫吃。”
“早起的虫儿被雀吃。”武伯英话里有话开玩笑。
徐亦觉知道隐意:“那也怪虫,不怪雀儿,雀儿天生就是吃虫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喷着烟雾。徐亦觉站起身来,去书柜边拿了斗彩茶罐和青花茶盏,书柜里什么都有就是无书,回到桌边切入正题:“听说你就任专员,第一个使命,就是追查宣侠父一案?”
武伯英知道蒋透露给了他,点头道:“不是好差使,查不好查,交代也不好交代。”
徐亦觉瞪大眼睛,给两个盖碗里捏上茶叶:“有啥不好交代的,查。满城现在都说是我四科干的,说是我徐某人干的。查,给我洗个冤枉,天大的好事。”
“对八办的监视,是你四科负责的。我就在后宰门住着,知道专盯七贤庄的后宰门派出所,就是你开的。别看几十号人今天警服,明天便装,可都是你四科的人。初步推测,宣侠父失踪是日本人整的。现在急需要线索,你专门监视他的人,让我见见。看看那天下午和晚上,宣侠父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反常。”
徐亦觉撇嘴苦笑:“你要八办谁的活动线索,我都能给你提供。偏偏宣侠父的行踪,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对共党分子的监视,独独就放开了宣侠父。”
武伯英有些吃惊:“刘天章说他也没监视。”
徐亦觉侧身取过辅桌上的小暖瓶,边说边给盖碗里注开水,茶叶在水中翻腾打转。“一开始,我们盯过他,很不成功。往往被他识破,害得三天两头换人。我当科员时,就是负责他,跟了两个多月,换了十几个人。我们盯八办,对小人物和一般人员,采取明跟。对大人物采取暗盯,一被发现立即换人。宣侠父很贼,军统和警局的跟踪能手,都被他挫败了。而且他平常打搅的都是大员,经常告我们的黑状。原来挨杨虎城、杜斌丞等人的骂,后来又挨胡宗南、孙蔚如的骂,甚至为了这事,蒋主任都批过我们。最后我不得不换了策略,宣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口才很好,口才好的人往往有个缺点。”
武伯英点点头:“口无遮拦。”
徐亦觉只要右手得空,说话总要把三指捏起呈“七”字状,就像舞剑者捏的剑诀。“对,我正是抓住这一点,放弃了对他的跟踪盯梢,改用侧面了解。他的工作主要是统战,利用浙江老乡关系,利用黄埔同学关系,发展共产党的统一战线。要说放弃了对他的监视,就是我给你说瞎话,你也不相信。我们就利用这点来监视,让他的工作对象,提供他的活动信息。这办法很成功,因为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往往有个缺点。”
“太过自信。”
“对,他认为已经统战成功的人,实际只是敷衍了事。我不妨告诉你,蒋主任是其中最大的,还有警察局长杭毅,警备司令董别,三十八军参谋长陈子坚都在此列。还有几个小的,都是他的诸暨老乡,主任秘书俞铨,总务处长朱品之,机要科长寿家骏。我正是通过他们与宣侠父交往,了解他的近期活动,当然很不详细,只知道个大概。要问宣侠父哪天干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谁,他们哪里知道。”
“老徐,你真厉害!”武伯英竖起大拇指,毫不掩饰敬佩,徐亦觉说了宣侠父的两个缺点,实际也正在犯那两个缺点。“你比刘天章更胜一筹,从各个方面来讲。”
徐亦觉更加得意,轻快地扣上杯盖,发出清脆的鸣响。“话不能这么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武伯英把他捧到天上:“老徐,那你说,这个案子应该从何查起?”
徐亦觉非常聪明,突然意识到得意忘形。他精心地把两个盖碗挪开,一杯给武伯英,一杯给自己,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才摇头笑道:“你早就有了答案,何必来问我。”
“我怕我的答案,和你的不一样。”
徐亦觉诡秘一笑,把左手斜捂在桌面上,抬起掌缘犹如暗看牌九。刚才搁盖碗的地方,留着一点水渍,他伸右手食指蘸着水渍,在左手下的桌面上写了个字。“这是我的答案,你的呢?”
武伯英眼珠一转,如法炮制,也用左手捂着写了个“八”字。一撇一捺,两笔写完,放开手掌。徐亦觉同时放开手掌,笑着看看武伯英的字。“八办。”
武伯英也看看他的:“八办。”
英雄所见略同,两人如同火烧赤壁的诸葛亮、周瑜,一起爽朗大笑,天气干燥,桌面上的字很快就蒸发得没了踪影。徐亦觉笑了笑,拍拍电话:“我给伍云甫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你去查。”
“电话我自己打,你不宜找这个麻烦,在冤枉上加冤枉。”
“我想鸣冤,太积极,反倒惹嫌,哈哈!”徐亦觉见他绵里藏针,略微有些尴尬。“胡总指挥给你派的人,昨天下午来了。向你报到你不在,我就把他们安顿了。清一色的年轻人,穿惯了军装,连便装都穿一样的。笑死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当兵的,还怎么去跟踪,怎么行动。”
武伯英颔首耸颧:“那这四个人的薪水,也要靠徐科长报在经费之内,这是我答应胡总指挥的,不能干这边的活,还拿那边的钱。”
徐亦觉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干脆:“行,没问题。”
武伯英端起茶盏衬碟,碰了一下他那盏。“以茶代酒,先谢徐科长,回头单另摆酒,表示谢意。”
徐亦觉端起茶盏认真道:“酒就免了,戴老板下了禁酒令,杜绝醉酒误事。你也知道,定的最高惩罚是枪毙,就有可能枪毙。”
“拨乱须反正,治乱须重典。”武伯英点头,揭开杯盖呷了口茶,“气清爽芬芳,色碧绿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