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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纳第大娘已经取下了那条皮鞭。
这时,那个穿黄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了一下,别人都没有看见他这一动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纸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珂赛特,心惊肉跳,蜷缩在壁炉角落里,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体藏起来。德纳第大娘举起了胳膊。〃对不起,大嫂,〃那人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东西从小姑娘的围裙袋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也许就是那钱了。〃
同时他弯下腰,好象在地上找了一阵。
〃没错,在这儿了。〃他立起来说。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大娘。
〃对,就是它。〃她说。
不是它,因为那是一枚值二十个苏的钱,不过德纳第大娘却因此占了便宜。她把那钱塞进衣袋,横着眼对孩子说:〃下次可不准你再这样,绝对不可以!〃
珂赛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纳第大娘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双大眼睛老望着那个陌生的客人,开始表现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神情,那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但已有一种恓惶不定的依慕心情在里面了。
〃喂,您吃不吃晚饭?〃德纳第大娘问那客人。
他不回答。他仿佛正在细心思考问题。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一定是个穷光蛋。这种货色哪会有钱吃晚饭?我的房钱也许他还付不出呢。地上的那个银币他没有想到塞进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走了进来。
那确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少村气,极惹人爱,一个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一个背上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都活泼、整洁、丰腴、红润、强健、悦目。她们都穿得暖,由于她们的母亲手艺精巧,衣料虽厚,却绝不影响她们服装的秀气,既御冬寒,又含春意。两个小姑娘都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家的气派。她们的装饰、嬉笑、吵闹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时,德纳第大娘用一种极慈爱的谴责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你们这两个家伙!〃
接着,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膝间,替她们理好头发,结好丝带,才放她们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独有的那种轻柔的手法,把她们摇了一阵,口里喊道:〃去你们的,丑八怪!〃
她们走去坐在火旁边。她们有个娃娃,她们把它放在膝上,转过来又转过去,嘴里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惨惨地望着她们玩。
爱潘妮和阿兹玛都不望珂赛特。在她们看来,那好象只是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都还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整个人类社会了,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鄙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颜色也褪尽了,可是在珂赛特的眼里,却并不因此而显得不可爱,珂赛特出世以来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娃娃,照每个孩子都懂得的说法,那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大娘原在那厅堂里走来走去,她忽然发现珂赛特的思想开了小差,她没有专心工作,却在留意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声吼着说,〃你是这样工作的!我去拿鞭子来教你工作,让我来。〃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望着德纳第大娘。
〃大嫂,〃他带着笑容,不大敢开口似的说,〃算了!您让她玩吧!〃
这种愿望,要是出自一个在晚餐时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而没有〃穷光蛋〃模样的客人的口,也许还有商量余地,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种帽子的人竟敢表示一种希望,穿那样一件大衣的人而竟敢表示一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大娘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气冲冲地说:
〃她既要吃饭,就得干活。我不能白白养着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活?〃那外来人接着说,说话声调的柔和,恰和他那乞丐式的服装和脚夫式的肩膀形成一种异常奇特的对比。
德纳第大娘特别赏脸,回答他说:
〃她在打毛袜,这没错吧。我两个小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等于没有,马上就要赤着脚走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
〃她还要多少时间才能打完这双袜子?〃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四天,这个懒丫头。〃
〃这双袜子打完了,可以值多少钱呢?〃
德纳第大娘对他轻蔑地瞟了一眼。
〃至少三十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五个法郎①行吗?〃那人接着说。
①每法郎合二十个苏。
〃老天!〃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呵呵大笑说,〃五个法郎!真是好价钱!五块钱!〃
德纳第认为应当发言了。
〃好的,先生,假使您高兴,这双袜子我们就折成五个法郎让给您。我们对客人总是尽量奉承的。〃
〃得立刻付钱。〃德纳第大娘直截了当地说。
〃我买这双袜子,〃那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法郎的钱,放在桌子上说,〃我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现在你的工作归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那车夫见了那枚值五法郎的钱大受感动,他丢下酒杯走来看。
〃这钱倒是真的呢!〃他一面细看一面喊,〃一个真正的后轮①!一点不假!〃
①后轮,五法郎钱币的俗称。
德纳第大娘走过来,一声不响,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德纳第大娘无话可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恨容。
珂赛特仍旧在发抖。她冒险问道:
〃太太,是真的吗?我可以玩吗?〃
〃玩你的!〃德纳第大娘猛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在谢德纳第大娘的同时,整个小心灵却在谢那陌生人。
德纳第重行开始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
〃那个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第无限庄严地说,〃是穿着这种大衣的。〃
珂赛特已经放下了她的毛线活,但是没有从她那地方钻出来。珂赛特已经养成尽量少动的习惯。她从她背后的一只盒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那把小铅刀。
爱潘妮和阿兹玛一点没有注意到当时发生的事。她们刚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她们捉住了那只猫。她们把娃娃丢在地上,爱潘妮,大姐,拿了许许多多红蓝破布去包缠那只猫,不管它叫也不管它辗转挣扎。她一面干着那种严肃艰苦的工作,一面用孩子们那种娇柔可爱的妙语……就象彩蝶双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对她的小妹说:
〃你瞧,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它会叫,它是热的。你瞧,妹妹,我们拿它来玩。它做我的小宝宝。我做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而你就看着它。慢慢地你看见它的胡子,这会吓你一跳。接着你看见了它的耳朵、它的尾巴,这又吓你一跳。你就对我说:'唉!我的天主!'我就对你说:'是呀,太太,我的小姑娘是这个样的。现在的小姑娘都是这个样的。'〃
阿兹玛听着爱潘妮说,感到津津有味。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淫歌,边唱边笑,天花板也被震动了。德纳第从旁助兴,陪着他们一同唱。
雀鸟营巢,不择泥草,孩子们做玩偶,也可以用任何东西。和爱潘妮、阿兹玛包扎那小猫的同时,珂赛特也包扎了她的刀。包好以后,她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轻轻歌唱,催它入睡。
娃娃是女孩童年时代一种最迫切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照顾,穿衣,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教导,轻轻责骂,摇它,抱它,哄它入睡,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女性的未来全在这儿了。在一味幻想,一味闲谈,一味缝小衣裳和小襁褓、小裙袍和小短衫的岁月中,女孩长大成小姑娘,小姑娘长大成大姑娘,大姑娘又成了妇女。第一个孩子接替着最末一个娃娃。
一个没有娃娃的女孩和一个没有孩子的妇女几乎是同样痛苦的,而且也完全是不可能的。
因此珂赛特把她那把刀当成自己的娃娃。
至于德纳第大娘,她朝着那〃黄人〃走来,她心里想:〃我的丈夫说得对,这也许就是拉菲特先生。阔佬们常爱开玩笑。〃
她走近前来,用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说。
那人听到〃先生〃两字,便转过身来。德纳第大娘在这以前对他还只称〃汉子〃或〃老头儿〃。
〃您想想吧,先生,〃她装出一副比她原先那种凶横模样更使人受不了的巴结样子往下说,〃我很愿意让那孩子玩,我并不反对,而且偶然玩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您为人慷慨。
您想,她什么也没有。她就得干活。〃
〃她难道不是您的吗,那孩子?〃那人问。
〃呵,我的天主,不是我的,先生!那是个穷苦人家的娃娃,我们为了做好事随便收来的。是个蠢孩子。她的脑袋里一定有水。她的脑袋那么大,您看得出来。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帮助她,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我们写过信,寄到她家乡去,没有用,六个月过去了,再也没有回信来。我想她妈一定死了。〃
〃啊!〃那人说,他又回到他的梦境中去了。
〃她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德纳第大娘又补上一句,〃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珂赛特,好象受到一种本能的暗示,知道别人正在谈论她的事,她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德纳第大娘。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偶然也听到了几个字。
那时,所有的酒客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都反复唱着猥亵的歌曲,兴致越来越高。他们唱的是一首趣味高级、有圣母圣子耶稣名字在内的风流曲调。德纳第大娘也混到他们中间狂笑去了。珂赛特待在桌子下面,呆呆地望着火,眼珠反映着火光,她又把她先头做好的那个小包抱在怀里,左右摇摆,并且一面摇,一面低声唱道:〃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
通过女主人的再三劝说,那个黄人,〃那个百万富翁〃,终于同意吃一顿晚饭。
〃先生想吃点什么?〃
〃面包和干酪。〃那人说。
〃肯定是个穷鬼。〃德纳第大娘心里想。
那些醉汉一直在唱他们的歌,珂赛特,在那桌子底下,也唱着她的。
珂赛特忽然不唱了。她刚才回转头,一下发现了小德纳第的那个娃娃,先头她们在玩猫时,把它抛弃在那切菜桌子旁边了。
于是她放下那把布包的小刀,她对那把小刀原来就不大满意,接着她慢慢移动眼珠,把那厅堂四周望了一遍。德纳第大娘正在和她的丈夫谈话,数着零钱,潘妮和兹玛在玩猫,客人们也都在吃,喝,歌唱,谁也没有注意她。她的机会难得。她用膝头和手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再张望一遍,知道没有人监视她,便连忙溜到那娃娃旁边,一手抓了过来。一会儿过后,她又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坐着不动,只不过转了方向,好让她怀里的那个娃娃隐在黑影中。抚弄娃娃的幸福对她来说,确是绝无仅有的,所以一时竟感到极强烈的陶醉。
除了那个慢慢吃着素饭的客人以外,谁也没有看见她。
那种欢乐延续了将近一刻钟。
但是,尽管珂赛特十分注意,她却没有发现那娃娃有只脚〃现了形〃,壁炉里的火光早已把它照得雪亮了。那只突出在黑影外面显得耀眼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