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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便向他提出那种不顾父女尊卑、娇憨动人、极有风趣的责问:
〃爹,我在您屋子里冻得要死了!您为什么不在这儿铺块地毯放个火炉呀?〃
〃亲爱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强多了,可他们头上连块瓦片也没有呢。〃
〃那么,我屋子里为什么生着火,啥也不缺呢?〃
〃因为你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孩子。〃
〃不对!难道男人便应当挨冻受饿吗?〃
〃某些男人。〃
〃好吧,那么我以后要时时刻刻待在这儿,让您非生火不可。〃
她还对他这样说:
〃爹,您为什么老吃这种坏面包?〃
〃不为什么,我的女儿。〃
〃好吧,您要吃这种,我也就吃这种。〃
于是,为了不让珂赛特吃黑面包,冉阿让只好改吃白面包。
对童年珂赛特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回忆早上和晚上为她所不认识的母亲祈祷。德纳第夫妇在她的记忆中好象是梦里见过的两张鬼脸。她还记得〃某天晚上〃她曾到一个树林里去取过水。她认为那是离巴黎很远的地方。她仿佛觉得她从前生活在一个黑洞里,是冉阿让把她从那洞里救出来的。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童年是一个在她的前后左右只有蜈蚣、蜘蛛和蛇的时期。她不大明白她怎么会是冉阿让的女儿,他又怎么会是她的父亲,她在夜晚入睡前想到这些事时,她便认为她母亲的灵魂已附在这老人的身体里,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他坐着的时候,她常把自己的脸靠在他的白发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泪,心里想道:〃他也许就是我的母亲吧,这人!〃
还有一点,说来很奇怪:珂赛特是个由修院培养出来的姑娘,知识非常贫乏,母性,更是她在童贞时期绝对无法理解的,因而她最后想到她只是尽可能少的有过母亲。这位母亲,她连名字也不知道。每次她向冉阿让问起她母亲的名字,冉阿让总是默不作声。要是她再问,他便以笑容作答。有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他那笑容便成了一眶眼泪。
冉阿让守口如瓶,芳汀这名字便也湮灭了。
这是出于谨慎小心吗?出于敬意吗?是害怕万一传到别人耳朵里也会引起一些回忆吗?
在珂赛特还小的时候,冉阿让老爱和她谈到她的母亲,当她成了大姑娘,就不能这样了。他感到他不敢谈。这是因为珂赛特呢,还是因为芳汀?他感到有种敬畏鬼神的心情使他不能让这灵魂进入珂赛特的思想,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在他们的命运中占一个第三者的地位。在他心中,那幽灵越是神圣,便越是可怕。他每次想到芳汀,便感到一种压力,使他无法开口。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象一只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原是个识羞耻的人,但在她生前,羞耻已粗暴地从她心中被迫出走了,这羞耻心是否在她死后又回到她的身上,悲愤填膺地护卫着死者的安宁,横眉怒目地在她坟墓里保护着她呢?冉阿让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这种压力呢?我们这些信鬼魂的人是不会拒绝这种神秘的解释的。因此,即使在珂赛特面前,也不可能提到芳汀这名字了。
一天,珂赛特对他说:
〃爹,昨晚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有两个大翅膀。我母亲在她活着的时候,应当已到圣女的地位吧。〃
〃通过苦难。〃冉阿让回答说。
然而,冉阿让是快乐的。
珂赛特和他一道出门时,她总紧靠在他的臂膀上,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让知道这种美满的温情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感到自己心也醉了。这可怜的汉子沉浸在齐天的福分里,乐到浑身抖颤,他暗自庆幸的将能这样度此一生,他心里想他所受的苦难确还不够,不配享受这样美好的幸福,他并从灵魂的深处感谢上苍,让他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受到这个天真孩子如此真诚的爱戴。
五玫瑰发现自己是战斗的武器
一天,珂赛特偶然拿起一面镜子来照她自己,独自说了一声:〃怪!〃她几乎感到自己是漂亮的。这使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烦恼。她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脸蛋儿的模样。她常照镜子,但从来不望自己。况且她常听到别人说她生得丑,只有冉阿让一人细声说过:〃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不管怎样,珂赛特一向认为自己丑,并且从小就带着这种思想长大,孩子们对这些原是满不在乎的。而现在,她的那面镜子,正和冉阿让一样,突然对她说:〃一点也不!〃她那一夜便没有睡好。〃我漂亮又怎样呢?〃她心里想,〃真滑稽,我也会漂亮!〃同时,她回忆起在她的同学中有过一些长得美的,在那修院里怎样引起大家的羡慕,于是她心里想道:〃怎么!难道我也会象某某小姐那样!〃
第二天,她又去照顾自己,这已不是偶然的举动,可她又怀疑:〃我的眼力到哪里去了?〃她说,〃不,我生得丑。〃很简单,她没有睡好,眼皮垂下来了,脸也是苍白的。前一天,她还以为自己漂亮,当时并没有感到非常快乐,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反而感到伤心。她不再去照镜子了,一连两个多星期,她老是试着背对镜子梳头。
晚饭过后,天黑了,她多半是在客厅里编织,或做一点从修院学来的其他手工,冉阿让在她旁边看书。一次,她在埋头工作时,偶然抬起眼睛,看见她父亲正望着她,露出忧虑的神气,她不禁大吃一惊。
另一次,她在街上走,仿佛听到有个人……她没有看见……在她后面说:〃一个漂亮女人!可惜穿得不好。〃她心里想:〃管他的!他说的不是我。我穿得好,生得丑。〃当时她戴的是一顶棉绒帽,穿的是一件粗毛呢裙袍。
还有一天,她在园子里,听见可怜的杜桑老妈妈这样说:〃先生,您注意到小姐现在长得多漂亮了吗?〃珂赛特没有听清她父亲的回答。杜桑的那句话已在她心里引起一阵惊慌。她立即离开园子,逃到楼上自己的卧房里,跑到镜子前面……她已三个月不照镜子了……叫了一声。这一下,她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花了。
她是既漂亮又秀丽,她不能不对杜桑和镜子的意见表示同意。她的身躯长成了,皮肤白净了,头发润泽了,蓝眼睛的瞳孔里燃起了一种不曾见过的光采。她对自己的美,一转瞬间,正如突然遇到耀眼的阳光,已完全深信无疑,况且别人早已注意到,杜桑说过,街上那个人指的也明明是她了,已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她又下楼来,走到园子里,自以为当了王后,听着鸟儿歌唱,虽是在冬天,望着金黄色的天空、树枝间的阳光、草丛里的花朵,她疯了似的晕头转向,心里是说不出的欢畅。
在另一方面,冉阿让却感到心情无比沉重,一颗心好象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那是因为,许久以来,他确是一直怀着恐惧的心情,注视那美丽的容光在珂赛特的小脸蛋上一天比一天更光辉夺目。对所有的人来说这是清新可喜的晓色,而对他,却是阴沉暗淡的。
在珂赛特觉察到自己的美以前,她早已是美丽的了。可是这种逐渐上升的、一步步把这年轻姑娘浑身缠绕着的阳光,从第一天起,便刺伤了冉阿让忧郁的眼睛。他感到这是他幸福生活中的一种变化,他的生活过得那么幸福,以至使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打乱了他生活中的什么。这个人,经历过一切灾难,一生受到的创伤都还在不断流血,从前几乎是恶棍,现在几乎是圣人,在拖过苦役牢里的铁链以后,现在仍拖着一种无形而有分量的铁链……受着说不出的罪名的责罚,对这个人,法律并没有松手,随时可以把他抓回去,从美德的黑暗中丢到光天化日下的公开羞辱里。这个人,能接受一切,原谅一切,饶恕一切,为一切祝福,愿一切都好,向天,向人,向法律,向社会,向大自然,向世界,但也只有一个要求:让珂赛特爱他!
让珂赛特继续爱他!愿上帝不禁止这孩子的心向着他,永远向着他!得到珂赛特的爱,他便觉得伤口愈合了,身心舒坦了,平静了,圆满了,得到酬报了,戴上王冕了。得到珂赛特的爱,他便心满意足!除此以外,他毫无所求。即使有人问他:〃你还有什么奢望没有?〃他一定会回答:〃没有。〃即使上帝问他:〃你要不要天?〃他也会回答:〃那会得不偿失的。〃
凡是可以触及这种现状的,哪怕只触及表皮,都会使他胆战心惊,以为这是另一种东西的开始。他从来不太知道什么是女性的美,但是,通过本能,他也懂得这是一种极可怕的东西。这种青春焕发的美,在他身旁,眼前,在这孩子天真开朗、使人心惊的脸蛋上,从他的丑,他的老,他的窘困、抵触、苦恼的土壤中开放出来,日益辉煌光艳,使他瞪眼望着,心慌意乱。
他对自己说:〃她多么美!我将怎么办呢,我?〃
这正是他的爱和母爱之间的不同处。使他见了便痛苦的,也正是一个母亲见了便快乐的东西。
初期症状很快就出现了。
从她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美!〃的那一日的第二天起,珂赛特便留意她的服饰。她想起了她在街上听到的那句话:〃漂亮,可惜穿得不好。〃这话好象是从她身边吹过的一阵神风,虽然一去无踪影,却已把那两粒将要在日后支配女性生活方式的种子中的一粒……爱俏癖……播在她心里了。另一粒是爱情的种子。
对她自己的美貌有了信心以后,女性的灵魂便在她心中整个儿开了花。她见了粗毛呢便厌恶,见了棉绒也感到羞人。她父亲对她素来是有求必应的。她一下子便掌握了关于帽子、裙袍、短外套、缎靴、袖口花边、时式衣料、流行颜色这方面的一整套学问,也就是把巴黎女人搞得那么动人、那么深奥、那么危险的那套学问。〃勾魂女人〃这个词儿便是为巴黎妇女创造的。
不到一个月,珂赛特在巴比伦街附近的荒凉地段里,已不只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样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是〃穿得最好的〃女人之一,做到这点就更了不起了。她希望能遇见从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并〃教训教训他〃。事实是:她在任何方面都是楚楚动人的,并且能万无一失地分辨出哪顶帽子是热拉尔铺子的产品,哪顶帽子是埃尔博铺子的产品。
冉阿让看着她胡闹,干着急。他觉得他自己只能是个在地上爬的人,至多也只能在地上走,现在却看见珂赛特要生翅膀。
其实,只要对珂赛特的衣着随便看一眼,一个女人便能看出她是没有母亲的。某些细微的习俗,某些特殊的风尚,珂赛特都没有注意到。比方说,她如果有母亲,她母亲便会对她说年轻姑娘是不穿花缎衣服的。
珂赛特第一次穿上她的黑花缎短披风,戴着白绉纱帽出门的那天,她靠近冉阿让,挽着他的臂膀,愉快,欢乐,红润,大方,光艳夺目。她问道:〃爹,您觉得我这个样子怎么样?〃冉阿让带着一种自叹不如的愁苦声音回答说:〃真漂亮!〃他和平时一样蹓跶了一阵子。回到家里时,他问珂赛特:
〃你不打算再穿你那件裙袍,戴你那顶帽子了吗?你知道我指的是……〃
这话是在珂赛特的卧房里问的,珂赛特转身对着挂在衣柜里的那身寄读生服装。
〃这种怪服装!〃她说,〃爹,您要我拿它怎么办?呵!简直笑话,不,我不再穿这些怪难看的东西了。把那玩意儿顶在头上,我成了个疯狗太太。〃
冉阿让长叹一声。
从这时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