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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嘉迟疑地看了一眼柯元良,答道:“老爷,这可就不很清楚了。不过我看这董梅成日间交接的多是些三教九流人物,又时常与闲汉、无赖打混在一处练拳,莫不是跟那帮人闹翻了,才弄出这杀身的祸来。”
狄公见卞嘉脸色转白,神情紧张,好像因董梅的死感到十分惊愕和懊丧。
他转问柯元良:“这董梅如今在哪里居住?”
“听说是他在半月街寻了个下处,哪一幢门户却不甚清楚。但老爷你可问问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也是个外州来的书生,与他一般会耍几路拳脚,闲常也做点骨董字画的买卖。夏光头里告诉我说他与董梅合赁一家旧衣铺子的楼上,想来不会离这里很远。他还曾许诺我凑办这龙船赛时助一臂力哩。”
“将那夏光带来见我!”狄公令道。
“他已回城去了。”卞嘉慌忙答道。“我上这儿来时正撞着他一溜儿朝南门去。
这人左半面脸有一道长长的疤,我是不会看差了的。”
狄公见柯元良心神不安,像有一腔心事急着想要离开这里,便说道:“罢,罢,待我细细问理此案。两位相公暂且不要走漏此中消息,董梅之死也姑且说是心病猝发,明日上公堂时,望两位好歹也到场。洪亮,你送这两位相公下去,再替我把衙官唤来。”
卞嘉、柯元良走后,狄公对仵作说:“亏了先生精于此行,今日若是听了那卞大夫的诊断,险些儿误了大事。你即此回衙里填画个验尸格目与我。”
仵作满脸得意地应诺而下。狄公反剪了双手来回踱步,见洪参军带着衙官来了,便命令道:“与我把死者的衣服取来。”
衙官去案桌底下拿出一个包袱,解开了,说道:“董梅的衣服全在这里,长裤、腰带、鞋袜,这件袍褂是在船上那大铜鼓下面寻着的。”狄公将手伸到袍褂的宽袖里搜寻, 袖中只有董梅的户籍。 学籍的状卷和几文散银。他摇了摇头对洪亮道:
“将这包袱带回到衙里去。”又令衙官:“用苫席将这尸身卷起运回衙里空牢收厝,然后速去夏光下处将他带来,我今夜便待审他。”
衙官下去编派他的衙卒,洪亮伺候着狄公卸下官袍,不禁问道:“谁竟会谋杀这个穷酸的书生?”
“谋杀?”一个低沉的嗓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我听说是心病猝发死的。”
狄公猛转过身来,刚要怒斥,认出是孔庙对面骨董铺子的杨掌柜,便含忍住了性子。狄公时常光顾那个铺子,与杨掌柜甚是稔熟。他缓了口气说道:“杨掌柜知道了,暂勿声张,休要让外人听见。”
杨掌柜扬了扬两道浓眉,露出齐整而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道:“这个不消老爷费心。不过港头河面上的渔父渔婆都道是给白娘娘攫去了。”
“这话却又是怎说的?”狄公恼怒地问道
“这里的百姓就赶着那庙里的这么称,龙船赛死了个后生,渔父渔婆可发了兴,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鱼儿的出息就大了。”
狄公只得耸了耸肩。
“那他又是如何吃人弄死的呢?”杨掌柜朝蜷缩着的尸身溜了一眼。“老爷,怎的没见着有血?”
狄公冷冷地说:“你若要知端底备细,明日一早可上公堂来看审。啊,杨掌柜,我有话问你,这董梅闲常也做些骨董生意,你敢情与他有过来往?”
杨掌柜摇了摇头,又用手搔了搔黝黑的脸面,答道:“听见过这名儿,却一向不曾见过面。我干这营生是独脚蟾,风里来,雨里去,整日骑着马儿游尸撞魂如奔命一般,专一寻问那挖掘到宝物的人家。三日两头也撞上有几宗奇货到手,这身子也打炼得强如个金刚。那一日……”
“董梅有一个名唤作夏光的伙伴,你见过不曾?”
“不曾,老爷。”杨掌柜又皱了皱眉头。“那名儿听来也有点耳熟,却委实记忆不起了。我才说着什么来着?呵,那一日,那一日我在东城庙市里弄得一幅古画,老爷,你保不定也很感兴趣,我敢说这价钱端的是……”
“改日我会上你铺子里去的,杨掌柜,这会我正忙乱着,须臾就得回去衙里。”
杨掌柜大失所望,只得鞠躬告辞。
狄公回脸对洪参军道:“这人对骨董宝物的广见博识令人难以置信,每回我与他闲扯聊聊,得益非浅。可惜今天他撞着不是时候,还来兜售骨董。洪亮,看来此案赖我们俩分头勘查了,陶甘、乔泰、马荣三人都要后天才能回衙。”
洪参军沉吟道:“说来真是不巧,我已年迈力衰,且又糊涂昏瞀,顶何用处?
乔泰、马荣不说,陶甘他可正是剖断这行下毒案的圣手。”
“发恁的愁,莫不小觑了你我自己?我此刻就上马去白玉桥镇,显而可见,就在那里的酒筵上董梅被人下了毒。我先去看看那酒店的情形,你上孔庙县学去拜见欧阳助教,询问一下董梅和夏光的学业操行。那老助教是个目光精深的人,我很想知道他对这两个少年人作如何观。你不必等候我,明日一早用膳后即可来内衙径自寻我。”
他们走下彩台悬梯时,狄公又想到什么,说道:“啊,再有,你此去经过衙府时顺便要管家告诉一声内眷,今夜里我很晚才能回府。”
第四章
狄公从衙卒那里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鞍,一溜烟儿向南奔驰而去。一路上挤满了回城里的人,谁也不曾留意于他。
官道约有四五里是沿着运河走的,堤岸边这时还坐着三三五五的男女。绕过了一座小山岗,四面出现了幽深的树林,驰出树林到了平川便可看到白玉桥镇口的灯彩了。跨过那座高高的白玉拱桥(下面的市镇便由此而得名),狄公见运河里船帆林立,水波粼粼,那里正是镇河和运河的汇流处。
桥对面的市廛上灯彩闪耀,一派光明,大群的人聚在店铺周围,生意兀自兴隆。
狄公下了马,拉着辔头将马牵到一家铁匠铺,铁匠正闲着,与他几个铜钱嘱他看守这马,喂点草料。狄公暗自得意,那铁匠并未认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着市街信步走去,寻思着到何处去打听信息。忽而他见河岸上一株垂杨下遮着个小小庙宇。门墙梁柱都漆成了红色,香火端的蕃盛,善男信女川流不息都朝那募化箱里扔进几文小钱。狄公走进庙里不由好奇朝殿堂内张望,一个穿着破袖的老庙祝正往悬挂的一盏油灯里加油。神坛供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彩披绣裙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半张半闭一对眼睛正瞅着他,嘴唇微微蜷曲,闪出一丝薄薄的笑意。
狄公是个坚定的正统儒者,他对这种俗祭淫祀一向深恶痛绝。今天这张娇艳的笑颜更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皱紧眉头步下府外石阶,继续向前走去。不一晌,他看见一家修须店,店门正向着河岸。他走了进去坐在长凳上等候。抬头他忽见一个窈窕娉婷的女子正朝这店铺走来,她穿着玄缎长裙,下半个脸面用紫绫巾遮掩着。
这女子明眼不是什么窑姐粉头,衣饰淡雅,举止雍容,倒像个官府里的贵妇人。走近到修须店门首她停了下来,将那紫绫巾慢慢摘下,紧紧瞅着狄公。狄公心中好生狐疑,一个单身女子无人陪同,此时此刻在闹市中晃荡,可会有什么见得人的勾当?
店铺里的伙计笑脸上来照应,狄公只得安下神来随那伙计摆布。
“贵相公打哪里来?”伙计一边替狄公梳理胡须,一边开口问道。
“我是外乡来的拳师,正待要上京访亲去。”狄公答道。
他知道拳师一般多侠义心肠,救人急难,故最是受人敬重和信赖。
“今夜你生意敢情兴隆,这么多人来看赛龙船。”狄公问道。
“相公这话说差了。实对你说吧,今夜人但有个好去处了,你不见前面那个酒店,赛船前卞相公、何相公两位阔爷摆下了酒水,单宴请那众桨手,一文铜钱不破费便可坐上桌去痛快吃喝,又谁还肯来这里化去几文铜钱梳理胡须毛发?”
狄公点点头。他用眼角又偷觑了那个站在店铺门首的女子,那女子倚着栅栏正耐心地等着他呢!狄公思量她莫非真是个窑姐,专一等候我出去便来兜她的营生。
他转意又问那伙计:“我见那酒店里只有四个伙计,这么多的桨手吃喝,酒食怎生整理得妥当,可不忙乱坏了他们,听说通共有九条船哩。”
“不,他们且是不忙哩。你看那店堂后有一张桌子,他们在桌子上放了六个大酒坛,今夜这六个大酒坛黄汤盛的满乎乎的,随你自个儿舀,务要灌个痛快。两边桌上又堆造了成山的盘碟菜肴,随意挑拣,一文不收。菜肴都是珍佳上品。人家卞相公、柯相公请起客来可真个有丞相的肚量,吃人眼红得慌。他们自个儿又上上下下地张罗,忙得没入脚处,偷个闲儿还同这个那个厮恋几句……嗯,你要不要洗洗毛发?”
狄公摇了摇头。
伙计又自顾说道:“我敢赌个咒,那里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得踉跄才肯尽兴。
噢,听说赛船时出了事,有个打鼓的后生仰脖子伸脚去了,大伙儿可都乐了,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秋上可有个好年成了!”
“你也信白娘娘?”
“也信也不信。我这行营生前不靠水,后不靠山,多少可以斜眼儿闲里观看。
我虽不去她庙里烧香,但我可不敢走近那边的曼陀罗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说道:“那片林子都道是白娘娘的,莫道是进去,就是走近正面觑一眼都心中发毛——”
“罢,罢,小心剪子!险些儿戳了面皮,该几个钱?”
狄公付了钱,道了声谢,戴上弁帽,便出了这店铺。
那女子果然迎着他走来,轻轻地说:“官家,小妇人唐突了,有句话儿要与你说。”
狄公打住了脚步,敏捷地看了她一眼;乃低声说道:“小娘子方便,但言无妨。”
狄公头里猜度得果然不差,那女子神态矜持,吐言温驯,正是官府人家妇人的行状。
“适间我听说你是个拳师,乃斗胆挡了大驾,但有一事央烦,不知依与不依?”
狄公甚得好奇,寻思这女子究竟有什事央及,故意作势道:“我是江湖间来去之人,眼瞳儿只认得银子。”
“随我走来!”
她走到河边那柳树荫里搬了个粗石凳儿坐下,狄公欠身坐了对面。那女子长得十分标致,年纪约莫在二十五上下,杏儿脸,不施粉黛,淡淡的绯晕使她细腻柔滑的脸颊分外光鲜动人。她一双闪闪含神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半晌,乃开了口:“今夜之事也无需你冒什么风险,我要会面一个人商洽一桩紧要之事,在曼陀罗林边一幢没人住的宅子里,打这里走去约莫半个时辰。那日商定此事时我竟忘了今夜是赛龙船的日子,无赖、闲汉、捣子、泼皮都会在这里前后出没。我要你陪伴我去那幢宅子,护着我别吃人挤踩了。你只消将我带到那宅子的门楼便行。”说着她狄公想她理应把就里详备吐个口儿,故意猛可站立起身来,冷冷地说:“话不是这等说。这赏银我何尝不想得,只是我这个顶天立地的拳师哪能去助成偷会密约败坏人伦的勾当?”
“你岂敢胡扯!”女子愤怒地叫了起来。“我要你做了什么黯味之事来?这全是正大光明的。”
“你要我出力须先得将那正大光明的话题抖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