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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将半日的遭遇有枝有叶地细述过一遍,尤详尽禀报了与“和尚”的一番谈话。
狄公喜道:“这个‘和尚’似非寻常人物,今夜你去清风庵时找着春云,设法打听清楚他的经历履踪,与春云究竟是何等关系。——这杀人的凶手一时虽未侦出,但去年失窃的那五十锭御金却有了追回之望。”
马荣点点头,两人踱出花荫,循原路回到书斋。
书斋内燃着两梃巨烛,照耀得恍若白昼。洪参军已将那三轴山水并排挂起在书斋壁上,一时雅气滂沛,满堂生彩。李珂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三轴画,感慨不已。
狄公、马荣进屋,李珂忙上前拜喏,狄公满意地看着中堂壁上,抚须细赏。
李珂道:“老爷可查着杨茂德的踪迹?紫光寺里那宗案子委实骇人听闻,小人只担心杨茂德也卷在其中。”
狄公莞尔一笑。“李先生不必为那宗案子挂虑,这杀人的凶案哪能不破?目下官府尚未见着杨茂德的信息,倘若他果真卷在案情中,也是可以勘查清楚的。”
李珂站起拜揖,正待告辞,忽想到一件事来。
“狄老爷,小人昨夜记起一件事来,适才倒忘说了,小人确曾见过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
狄公一惊:“紫檀木盒?你想起它来了。——你是何时何地得到那玩艺的。”
“约有半年前,记得是一个老乞丐将那木盒拿来欲卖与我。木盒上粘满了泥,我也未见着盒盖上嵌镶有一块白玉。他只要五个铜钱,我怕他死乞纠缠,便买了下来,随手扔在一个破篮里。以后也就忘了,兴许是卖与骨董铺了,只不知如何又到了老爷手里。”
“李先生可打问过那老乞丐,从何处弄得这木盒来?。”
“那老乞丐生了一副斗鸡眼,形状滑稽。依他说是在紫光寺后背的荒坡拾得,又说是一个兔穴旁。他说时常去那里掏野兔崽,捕雀儿。”
狄公道:“谢谢李先生这一番话,这木盒的来历庶几清晰。”
李珂告辞,狄公也不挽留,吩咐洪参军送至前街大门,他自己则启行走回内邻。——此时他心里稍稍宽松,李珂的话听来不像是胡编,那木盒倘真是紫光寺后荒坡上拣得,那么白玉小姐的死因也与紫光寺密切相关了。
第十六章
月儿刚挂上东天,马荣便出了城,轻车熟路,不一会便摸到了紫光寺山脚。循山道石级而上,到了紫光寺外的小树林,打了个唿哨,两名值番监守的衙役闪出树林,见了马荣,禀报无事。马荣叫他们留原地细心监察,自己有事要去清风庵侦查。衙役指点了去清风庵的小径,马荣便兴孜孜向西摸去。——此时纤云如丝,凉风习习,整个山景十分幽美宁静。
到了清风庵,马荣绕庵外粉墙走了一转,留心窥察地形。他见庵后一片竹篁掩映,墙头稍矮,四面绿荫葱葱,阒无动静,便选定作为翻墙进庵的地点。
月亮移进一片薄云后,马荣利索地翻进了庵墙,摸索到了侍女春云的住处——只上廊云房与这小屋亮着烛火——往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屋里起了脚步声,紫门吱轧一声打开,烛火闪动里露出一张白净细嫩的脸来,螺髻歪堕,插着一支玉钗。身上只穿一件杏红轻绡薄衫,下面系着水绿绉裙。
“你是什么人?这黑夜里大胆闯来庄严佛境。”那女子将烛火往马荣脸面一照觑。
马荣寻思,这俊俏女子必是春云无疑了,遂拱手见礼,轻声道:“我是‘和尚’遣来的,名唤邵霸。”一面将那块画了流云蝙蝠的木牌递与那女子。
那女子接过木牌,照着烛火细细验看了,登时堆起一脸嫣笑:“原来是邵大哥。我是春云,这庵里住持宝月师父的侍女。”说着开大了门,马荣闪身而入。
屋里摆设简陋,梳妆台上搁着一口古瓷花瓶,瓶内插着一簇野玫瑰。一张木床上垫铺着蔑席,枕衾凌乱,弥散出一阵阵香气。
马荣笑道:“好一个神仙洞府,住一位月中媳娥,叫我邵霸找得好苦。‘和尚’竟还封了个哑谜。”
春云也笑:“我缘何从未见过你?原来也是我父亲的朋友吗?恁的年纪这般轻,生得这般英武雄伟。”
马荣暗惊,道:“原来春云姑娘是‘和尚’的女儿,如何生得一个公主模样。我是沈三的表兄弟,你父亲遣我来协同你掘取那边庙里的金子。”
春云热眼辣辣地细瞅着马荣:“原来邵大哥有此大任。这事也莫性急,慢慢张罗。”
马荣噘嘴道:“沈三生时,牙口甚紧,一直瞒着我这事。倒是你父亲眼孔大,委我重任。——只不知他们原先约定如何分成?”
“沈三三成六,杨茂德六成三。——沈三原是我父亲的弟子,平昔十分敬重父亲,故他的三成六里又匀一半与我父亲。金子密信系杨茂德透露,故数他占的份额大。”
马荣不解:“杨茂德先得知这藏金密信,如何不独个挖掘,却拉沈三去剖分?”
“杨茂德的背后还有人,听说是十分凶悍残忍。杨茂德一味畏惧,哪里敢独个去行动。只得拉沈三作伴当,壮胆。谁知祸起不测,沈三被杀,杨茂德也不知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父亲当然不允许我私自去搜寻,我得以在此站稳脚跟,也是父亲的有意安排,以便随时暗里窥觑紫光寺里外动静,坐候时机。”
“藏金的人可还在世?他为何不独个取去,又一层一层生枝节,弄出这许多人命官司来?”
“想来那藏金的也早死了。但是口风透出,一层一层,关节胶葛。杨茂德背后正不知几层人哩,紫光寺里里外外也不知被掘翻了几何遍数。依我判来,恐是沈、杨两人弄出了眉目,金子到手了,才遭暗算。——如今这金子在不在,我也不敢说,既是父亲差遣你来协助我,我们便仔细勘酌一番如何行动吧。”
春云从篾席下取出一张迭折成方胜的纸来,解开平展在桌上。——那是她手画的紫光寺殿阁花园平面图。
“等宝月师父那边睡着了,我们便可同去紫光寺察看。父亲说金子八成是藏在大雄殿内,你可去烛火边仔细将图形熟记在心,莫要临了捉瓢,再翻葫芦。”
宝月云房的灯灭了,马荣、春云两个赶紧便摘了一盏羊角灯,溜出了屋子。
“邵大哥,这羊角灯此刻不能点亮。自沈三横死,衙门便派来了监守的番役,躲在树林里,我们应小心绕过方好。”
马荣答应,又问:“今夜会不会发现杀死我表兄的凶手。听说那凶手大胆,仍躲藏在庙里。也可说是胆小,终不敢出庙门一步,生怕被官府拿获。”
春云道:“凶手怎会困守在庙内等死?庙后墙有好几处阙口,早可以逃脱。想来是金子仍未寻着,不甘休。——不过今夜大好月亮,保不定会遇见那幽灵哩。”
“幽灵,你也见过那个幽灵?”马荣心中蓦地胆寒。
“见过。看去是个高高的女子,穿着一身飘飘闪闪的寿裙,东游西荡。”
“沈三会不会便是这幽灵掐死。”马荣忽问。
“不,不,那幽魂从不伤人。我撞见过一回,她反吓得登时散失,不留影迹。生人身上有阳火,她阴魂一缕终敌不过阳火。邵大哥不必害怕,杀死你表兄弟的决不会是那个幽灵。我父亲也说那幽灵是天上仙姑变的,心地可善哩。”
马荣略略壮胆,心中反悔在这弱女子面前露了懦怯之态,遂一面接过羊角灯,大步向前。
看看到了紫光寺外的小树林,马荣故意插入林后,想绕过那两名衙役。谁知刚要穿出林子时,却见一名衙役躺在地上酣睡。马荣暗喜,遂大胆走近。突然他发现那衙役的姿态有些异样,便小心弯腰细觑。不看则罢,一看吃一大惊,原来那个衙役早已僵死了。
“春云姑娘,你赶快回去清风庵吧!凶手今夜果真来了!”
“怎么回事?”春云走在后面问道。
“一名官府的衙役被凶手勒毙了,卧尸在那松树边。你还是小心躲避为妥。”
“不!我独个回去更觉害怕,不如挨在你身边,可以壮胆。即便真的遭遇凶手,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马荣窃喜,没想到这弱女子并不孱,竟还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他此刻倒真需春云助他一臂之力哩。
“我们须从寺院后墙的阙口爬进去,千万不可让凶手发现了我们。”马荣说着一手搀定春云,蹑足向寺后墙转去。
这时他忽然想起另一名值戍的衙役方景行来,莫非他也遭了暗算!为何此刻也不见影踪。心里禁不住一阵麻怵,登时汗毛直竖。他吩咐春云在一株苍黑虬松下暂候,自个先去寺后墙窥察一番。如无动静,再来叫她。
第十七章
“幽灵!”马荣被符咒镇住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魇般呆立了半晌。忽地他想起那夜就是这个白色的幽灵指引他寻着了古井,发现了沈三尸身。今夜莫非这善心的幽灵又来暗中襄助我破案么。想到此,反壮了胆魂,拔腿尾随那幽灵慢慢前行。
幽灵迤逦曲折走了一阵,过了一个月洞门,回头朝马荣看觑。忽然她立定了身子将两条长袖高高举起,在头顶环成一个半圆,头上的长发四散披下。马荣吓得立即止步,猜不出这幽灵究竟要干什么。正没理会处,一声巨响,月洞门崩坍下来,扬起一片尘土,白裙幅一闪,幽灵也倏忽不见了。
马荣连声喊“侥幸”。——显然那幽灵适才的姿态是警告他,倘使再冒失追随,顷刻便有灭顶之祸。——马荣距离月洞门只三五步光景了。
他抖了抖幞头上的尘土,正要穿绕过那堆瓦砾,忽觉有人扯他衣角,心中一惊,只感五内冰凉,双腿发软。
“邵大哥,怎么了?”——春云不知什么时候也翻越进了后墙,一直跟随了他。
马荣惊魂甫定,见是春云,放下心来。刚待开口问话,忽见瓦砾堆后一个黑影闪进西偏殿,他立即拔步紧追。
月色朦朦,星斗寥落,寺院内景物依稀可辨。马荣从花径一角跳上西偏殿台阶,忽见那黑影又穿入后殿。马荣也跟进后殿,殿内漆黑一片,不辨五指。正觉踌躇,忽又听得吱轧一声响,黑影已窜出殿门,三脚两步,倏忽潜入前面的大雄殿。
马荣曾进过大雄殿,适才又熟记了春云那平面图,故黑暗里行动并无挂碍。他摸索到大雄殿内神坛右角,轻轻褰起帘幔,闪身躲入壁龛,借着月光穿过圆形气窗的弱光监伺那黑影的再度出露。
忽然他听得神坛前吱吱格格有声,似有人在转移供桌。马荣轻声蹑出壁龛,摸向正中佛像,欲图从莲花座后细细窥察。忽的一道白光从左面飞来,马荣眼尖,急忙闪避,只听得当啷一声,竟是一柄匕首。
马荣心中怒骂,探头再看,那黑影已迅步穿出大殿前门。
他大喝一声:“贼徒往哪里跑!”跳下便追。刚到殿门边,被一根绳索绊倒,合扑跌地,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唇鼻痛裂,手腿酥麻。待挣扎站起再追时,那黑影早已奔越出山门,不知去向。
马荣骂声不绝,只怨自己鲁莽行事,功败垂成,致令凶贼脱逃。他捂住疼痛的嘴脸细看时,原来绊倒自己的竟是一条柔软的绳梯,绳梯两头还各扎就一个铁钩藜。他叫了几声“晦气”,只得循原路走出后殿,见春云正盘腿坐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