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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何名字?何处学得一口好汉话?”
“此间人都唤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汉书都厚厚读过几本,岂能不会汉话?你那小妮名唤吐尔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中不快,没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壶,自饮了一口,又递于吐尔贝。
猎户嗤一下鼻子,冷冷说道:“若只为这事,何须远道专程来此!”
马荣怒目相视,忽地立起,走向猎户。吐尔贝阻拦不住,马荣早到猎户身后,抓住猎户胳膀一拧,疾言厉色道:“你这厮好不仗义,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爷初登门槛,须不曾冒犯于你,你却疑神疑鬼,如此盘诘是何意?”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嫖客只顾撕咬烤肉,并不理他,掌班依柜台而立,悠然剔牙,也假装不见。猎户一见众人无意助他,只得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莫要见怪,只因你们汉人除官府权门偶或遣人来向我们里甲催要课银外,平素是极少有人到此地来的,故随便问问,并无他意。”
马荣松开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将酒壶饮干,手背擦了嘴唇,说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有缘相会于此,又何须瞒你。我本在邻县一兵卡戍边值巡,那兵卡到此地来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与一同营守卒争辩逗趣,无意中在他脑后轻轻一拍,不期他却头破脑裂,顿时毙命。我虽属失手商人,究竟人命关天,上峰不知就里,岂能不问罪偿命?到时,我纵然满身是口,也难分辩,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处处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时所携一点盘缠也所剩无多,很想着点差事,也好赚得几文,聊解饥渴。若是你不嫌弃,有心提携于我,我定效犬马,虽死不辞。”
另一嫖客不懂汉话,猎户充作通事,将马荣所言以番语—一讲了。二人均目视马荣,将信将疑。
猎户早存戒心,答道:“荣大哥,你我既成朋友,岂有不关顾之理!只因目下无差缺可委,一时实难从命,容日后再作计较。”
马荣道:“依我愚见,寻件差使倒也不难,比如选中一人黄花娇娃,将她掳来,再卖于烟花行院,何愁银子不来?”
“荣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驿路均通兰坊,王侯将相,掮客游旅,才子文人,多会于此,这寻欢作乐的勾当自不必说。其时美女一名,摇钱宝树一棵,家有十女,可日进斗金。如今却是人少客稀,百业不旺,这花街柳巷的买卖也自是日渐凋敝。目下大小行院均人多客少,哪里还会再去做这蚀本的交易!此可谓今非昔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二次探问:“人道这北寮亦有汉家歌伎舞姬,不知此话可真?”
猎户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见着一个,你休小看了我们异族姑娘。不是自夸,我们的姑娘体魄雄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你们汉家女子自不能与她们相比。”
马荣立即随声附和,说道:“谁说不是?若小看她们,今日我怎会到此?”
猎户锐利的目光再次向马荣扫去,又以番语向伙伴讲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尔后又似乎欣然应允。猎户站起走近马荣.将吐尔贝推开,坐到马荣身边,小声道:“荣大哥,美差兴许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军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他这话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他一探。章程拿定,忙答道:“兄弟不敢说一生戎马,锋镝余生,然这要枪弄棒、沙场厮杀的勾当却也略通一二。不是兄弟夸口,这军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谙练,样样在行。”
猎户将马荣拉到隔壁房内,正色道:“你既是行家里手,不妨直言相告。据我所知,数日之内此城中必兴干戈,只要你好自为之,助我一臂之力,这招财进宝的买卖便是小事一件!”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赏钱多少?”
猎户道:“你休要性急,我讲的并非现银。一旦戎马倥偬,兰坊大乱,这金银财宝还不由你予取予求?”
马荣喜道:“如此,一言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与你何处会齐?”
猎户唤来同伙,与他一番计议,说道:“荣保,随我来,我这就引你去见我们头领。”
马荣将衣饱穿好,走到吐尔贝身边,忘记她不会汉话,拱拱手对她说道:“委屈你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来!”
二人离去。猎户引马荣走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
猎户敲门,无人应答,遂推门入内,招呼马荣紧随。二人于两张裹了羊皮的凳上坐了,猎户说道:“我们在此稍坐片时,头领转眼就会回来。”
马荣点头,耐住性子,准备久候。
突然,大门撞开了,一大汉冲了进来,见了猎户,口中唠叨不止。
马荣问:“猎户,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猎户面露忧色,答道:“他也是我们头领的门下,说他斥侯得真切,县衙差役不知何故,今晚将东坊搜了个挨门逐户。”
马荣趁机跳起,说道:“如此,我该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处,我命休矣!今夜权且避避风头,明日无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好生难寻,还望指点路径才好。”
猎户答:“只需打探乌尔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辞了,我们后会有期!”
马荣出得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于内衙书斋中孤灯独对,凝神静思,见马荣回来,颦眉道:“陶甘与方正适才来此,报说东坊寻查无有结果,陶甘又去南寮寻访,各家院主均称近半年来从未买得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时,可曾打探得白兰下落?”
马荣答道:“只是不曾,不过我却听到一段奇闻,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遂将他在北寮偶遇猎户等人一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间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事常有发生,那帮亡命之徒兴许要借刀杀一人,消灭异己,故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上当受骗!”不等马荣开口争辩,狄公又说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田庄一访,夜间,你可再去北寮将那番胡头领的来龙去脉打听个实在。”
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轿去东郊,忽报倪夫人母子应约前来县衙求见,狄公命引入内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于书案前坐了,寒暄毕,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费些时日,只因衙务缠身,心余力绌,至今尚未解得画轴之谜。不过,我若对你亡夫生前情况多有了解,恐对我审案中排难释疑不无补益。为此,我有话询问于你。”
(绌:读‘处’,不足,不够。)
倪夫人敛衽点头:“老爷请问当面,妾如实口禀就是。”
(衽:读‘刃’,衣襟。——华生工作室)
狄公问:“第一,你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如何看待?据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时,可知他儿子心术不正,满腹坏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谓温文尔雅,行止无亏,万没想到后来竟如此心狠手毒。先夫在时,见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总夸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时,我见他对父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是满心欢喜,庆幸我倪门有此孝子贤孙。”
(矻:读‘哭’,努力、勤劳的样子。)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定有许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可否列举其中几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游。他生前每日上午均去田间查看耕锄收割一应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迷宫消磨时日,一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宫中你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却是不曾。先夫总说宫中阴暗潮湿,不叫我进入。每日他出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内小轩之中,一方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昔年舍下虽是门可罗雀,然先夫却常邀一李夫人去轩中评书论画,我亦同往,因此写她极是稔熟。这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水墨丹青造诣尤深。”
“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会不在。昔日她家离我们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谦和心善,可怜命薄,婚后不久便丧夫寡居。我仍待字闺中之时,一次她从我娘家田边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为知己。我出阁来到倪门,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蓬门荜户来到偌大一个新家,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独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宽我愁闷之心。”
“你丈夫故去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
倪夫人见问面起红云,说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没有见她一面。所以如此,我之过也。倪琦将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领了珊儿归宁哲避,从此再也没去看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是无一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不过有次他对我言讲,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讲起他的名姓,我只从他言谈吐语当中知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知己。”
狄公郑重说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望再细细想来。”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他来得蹊跷,故至今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之时,每逢十五这一天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存不平之事或遇有难处,均可在这一日登门求见。一次,一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见,先夫得报,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迎。礼毕,携手请老翁书斋长叙,数时不出。我思量来,此人定是先夫的旧友,兴许是深藏山间的一名隐士。不过,此并非我等女流之辈所管之事。也就从未问起。”
狄公捋须,又问道:“倪公书画指不胜屈,我思量来,你身边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数卷?”
倪夫人闻言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之时,我还几乎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婚后,经先夫早晚指点,我耳濡目染,日将月就,渐渐始能识文断字,鲁鱼亥豕之误还常有发生,这评骘书画之事自非我能力所及。老爷若要借赏先夫字画,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几幅。”
(豕:读‘史’,猪。骘:读“智”,评定,评论。)
狄公站起,说道:“夫人,你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亦无甚可谢,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方不负了倪公之愿。令郎倪珊好生聪明伶俐,有此依托,将来你一定后福非浅。”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