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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道:“至于宋秀才,他父亲被斩首时他才是五岁的孩提,当时即被一个远房的舅父带往京师去了。他得到了什么材料能洗刷他父亲的罪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母亲曾经通奸之事,我猜来他是略知些底蕴的。他那远房舅父一定后来告诉了他母亲的真正死因。他来金华不敢拜认他的姨母,正是说明他心中有愧。他一定从某种迹象或传闻里探知朱红是他母亲的私生女,所以他来金华与朱红接上了头探听虚实。一面又去县学书库查阅当年定案的备细本末,找出破绽,准备翻案。与自己父亲来往之事朱红不便说与宋一文听,而她却告诉了父亲宋一文来金华企图翻案复仇之事,并又说出了宋一文租赁孟家后院的住址。朱红的父亲怕当年丑史败露,先动手杀了宋一文。”
罗应元听了不住点头称是。
“有关玉兰小姐白鹭观一事尚无线索可理,罗相公对那两封匿名信作何感想?”
“小弟看来这两封信在措词文风上略有相似之处,尤其之乎者也矣焉哉这一类的字眼上很是相同。且这两封信绝无语病,显然都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系一人之笔,小弟实不敢贸然判断。”罗应元说。
狄公道:“我真想看一看这两封信的原件,我对笔迹异同曾有过一番深到的研究,极是自信的。只是这还得去京师走一遭,再说大理寺已查封的案卷没有圣上的批谕是随便翻动不得的。”
罗县令道:“年兄不能撇开那匿名信,直接从三位客人的言语、态度来细细观察么?”
“罗相公之言差矣,邵、张两大人风流儒雅,蜚声朝野。都有高明的自制。且老于世故,官场一套应对极是娴熟。虽说是致仕的官员,恰好比奉职在位一般。那如意法师更令人目眩听迷,不可捉摸,出入三教内外,很难识其真面目。故不依凭大山般铁证便很难勘破论定此案。”
罗应元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郁郁不乐。
狄公沉默一阵,突然又说:“罗相公,昨夜我自始自终都在宴席上。我细细观察了你的这四位客人。他们讲繁文缛节,但表现含蓄;他们叙旧情新谊,但很是克制。文人的肠子都有九曲委行,城府深颐,言词稳实。我看出他们四人互相间甚是稔熟,且近年来断续有往来,于今同来你县衙做客,故表现在形迹上更多了一层玄虚的功夫。只是玉兰小姐时犯例外,她天生是个感情炽热的人,且刚坐了一个半月的牢。一肚子委屈不平要吐诉。我看出她心底深蕴着巨大的苦痛,昨夜她题的那一首诗,我略略可以看出她对命运的抗争和对负情人的叽嘲。画厅的气氛为之紧张一时。我可断定她的那首《对月》诗是有所指的,且指的是三位贵宾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说昨夜那首《对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其旨渊远,其趣难求,端的是诗品的高格。尤其是即席而赋,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不已。”
“对!罗相公,今夜在翠玉崖的野宴上,我要正面与玉兰小姐提起白鹭观的案子,一面察言观色,看其反应如何。慢慢再将话题转到那封匿名信上。我思想来那写匿名信的人一定十分忌恨玉兰,存心要置之于死地。但无可否认,他又是玉兰的故交旧友,故知道白鹭观马樱树下的秘密。”
罗应元的脸上闪出了浅浅一层红润,“说道:“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年兄,我在一旁尽力为你周全方便。”
红日西沉时,三项官轿及扈从人马都上到了翠玉崖。这里周围坡谷岗峦间尽一片苍虬古松,翠玉崖的命名正缘由松树的碧色如玉,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渊。这时夕照菲微,紫雾弥漫,西天几挂猩红的落霞正跳跃动弹,掩护着太阳冉冉坠下。断崖下真有个朝真古洞,岫云吞吐,平日只有猴子攀援进出。山腰玉壶寺的和尚中有胆大的还来这洞壁上采撷灵芝。
罗应元吩咐就地搭下帐篷,埋灶点火,一面去那翼危亭中排下酒桌。杂役人等奔走忙碌,自不必说。
客人们下得官轿来,见这翠玉崖山势高崪,松林明丽,一时又晚霞流荡,空谷生烟,无不喝采称绝。况且那里帐篷外珍馐佳肴传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崪:读‘族’,高,险峻。——华生工作室注)
如意法师早赶到了这里——已换上了一身猩红绸袈裟,他见客人们下轿来,—一合掌祝福,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却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第十七章
狄公随大家踱进那翼古亭,进了一盅新茶,便依着栏杆观赏起这悬崖的景致来。悬崖下的峡谷奔腾着几条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响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里也听得十分真切。空谷中不时云雾蒸上遮迷住人的视线,云雾一褪,都清晰可见到峡谷底下的农田、小桥、房舍、水碓。
(碓:读‘对’,用于去掉稻壳的脚踏驱动的倾斜的锤子。——华生工作室注)
张岚波道:“这里我还是十来岁时来过,那时还有人在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佛的召唤。眼前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我想写一首诗把这里的风景描绘出来。”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诗刻在这亭子上了。老夫当年陪同宰相来这里游览时写下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诗匾早悬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头一看,果然亭内悬挂了十几块诗匾,一块黑漆泥金底上镌古录隶书的诗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说:“当年宰相来此地时,朝中还跟随来一班文土,大家分韵题了诗。宰相说这翠玉崖如在云端一般,今日这胜会便名日‘云中会’吧:我想我们今日的雅会不减当年气象,不知谁能撰题个高雅的名目?”
“雾里会。”如意法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表情严峻。
“好!”张岚波叫道,“今天雾真不小,那松林间、高崖上到处都飘渺着一层白雾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雾茫茫,这个‘雾里会’很有意思,也取得贴切。”
“古人蚩尤作五里雾,今日这雾端的有十里,脚跟都浮在雾里,身子都迷在雾里,眼中还指望看清什么?”如意法师神色诡谲地说道。
狄公见他话中有音,怕漏了天机,忙岔了话:“让我们等候明月出东岭吧!”
罗应元命伺役将酒席摆上,又端来许多果品、月饼,在亭内预备。
罗应元邀邵大人、张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让如意法师、玉兰小姐分坐狄公两侧,团团正坐了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锦缎垫套,每个石凳前又按下搁脚的木墩.酒菜络绎上桌,宴席上热气腾腾。亭外不时有寒凉的山风拂过,有时可听到山鸟的哀鸣和蟋蟀等秋虫的长吟。
如意法师开口道:“我刚才爬上到半山时突然从洞穴里跑出一条黑毛狐狸,立起身来向我啼泣,好象有满腔冤屈。”
玉兰微微一笑,说道:“如意师父,今夜倒想听你讲一些有关狐狸的趣闻。上次在新安时你讲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讲出什么更迷人的故事来。”
“玉兰小姐,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兽,它同人一样有灵感和智慧,而且还更敏锐更强烈。它会变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骗,被人遗弃,被人宰杀。但它的阴魂是不让人的,它会托梦给清官诛邪扶正,为它复仇……”
邵樊文打断了如意法师的话头:“我们还是谈谈没有谈完的罗县令的诗歌吧。诗集里的一首《痴情郎》,莫不就是罗县令自己的写照吧!哈哈。”
玉兰道:“罗大人那首《痴情郎》兀自不真,他爱过许多女人。只有始终爱一个人,为她乐为她悲,为她生,为她死,这才值得称是‘痴情郎’啊!”
罗应元脸色转白,心里老大不乐。
张岚波道:“玉兰小姐似有高言自许之意,冲撞了罗县令,罗县令不计较。玉兰小姐既有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之真诚炽热的爱,莫不是一个‘痴情女’——这里单罚玉兰小姐做一首《痴情女》诗,以谢罪大方并吟成佳句与罗县令的《痴情郎》联成合壁,永照诗坛。使后世的痴男痴女心生惭愧,从此不敢妄乱题诗,浪洒情泪。”
“好个主意!”如意法师大声赞同。
玉兰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兴,索来笔砚,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个捧砚一个擎烛。见她略一思索,润了润笔,拣了往上平滑无疤的一面,飕飕题了一绝。其辞云:
苦思搜诗灯下吟,
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
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并走近亭柱,轻轻吟哦,不由频频叹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小姐的诗拓下明日雇匠工准备两方诗匾,将《痴情郎》、《痴情女》两诗分别镌泐一并悬挂在这亭内,聊记一时之胜,并望留芳后世。
(泐:读‘勒’,铭刻,用刻刀书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见玉兰小姐就坐,便凑上去说道:“玉兰小姐,我阅读了有关白鹭观案子的一应录词文本,觉得这案子不无蹊跷。未知小姐愿不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利刑部明判。”
“谢谢狄大人费心。如果我认为有必要申辩,我自己会斟酌措词的,无需劳动大驾。”
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说:“我细观了这案子本末,觉得最令人不解的还是那一封告发你的匿名信。这告发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了,小姐不觉得这一点很可深思么?小姐难道对这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首尾么?”
“若是知道,我自会告诉官府的。”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告诉他们。”
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议为玉兰小姐的诗而饮三杯。客人都是海量,谁都没有失去镇静自制。然而玉兰小姐的眼中已闪耀起狂热的光芒,她的精神被题《痴情女》时的诗思,被狄公一番撩拨的话,被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奋起来,狂乱起来。胸脯高低起伏,细细的喘息声,心脏的跳动声,狄公都能隐隐听得。他想此时必须更下紧挑逗玉兰说话,刚才玉兰后一句话已暗示她知道写匿名信的人,只是不愿说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开口问道:“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发莫德龄将军谋反的匿名信。这两封信可能是一个人写的。”
玉兰小姐惊异地望着狄公,问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关系。我在金华碰到了莫德龄将军的一个姓宋的侍妾的儿子,他也在查寻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向满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是前天被人杀害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故我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将军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来钦差将他正法了。我当时是金华的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日夜捉拿逆党,这莫德龄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术不正,诽谤朝廷,尽管立过许多军功。”
张岚波插了话:“我对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