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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说:“忘了我。”
梦醒了,她看到黑暗的房间。床头灯不知何时已被关掉,那个本子也已不在她手中,被远远地搁置到桌上。是谁来过?她不知道。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开着,只有阵阵微风掀动窗帘。
苏扬还在等待,等待他生的消息,等待他死的消息,但是她什么都没等到。
在这样的等待中,她感到腹中那个小小的胚胎越来越紧地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知道,他在强壮起来,他将获得生命。
一个月后,先兆流产的症状消失。苏扬开始起床活动,有时早起,到农舍附近的田园走动走动。清晨的天空透着深蓝的微光,远处有鸟飞过。大灾难后,百废待兴。活下来的人们不屈不挠,勤勤恳恳从头开始:建房屋、搭凉棚、开垦、播种、收获,生生不息。
苏扬有时会望着茫茫田野出神。她已不太去想祉明究竟是生是死。有时她看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觉得那都是他,甚至山间的清泉、黑暗中的火焰,也都是他。
她现在见不到他了,或许永远见不到了,但他却无处不在,在她周围,在她心中。
地震后的第三个月,已是盛夏。苏扬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又过了一周,已能隐隐感觉到胎动。她心里终究是清楚未来的生活方向在哪里。崭新的天地在向她招手,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那天夜晚,苏扬与安欣并肩躺在农户的庭院中乘凉。清风徐徐,虫声唧唧。她们仰望天空,但见满天繁星如明亮碎钻布于黑色绒布之上,一轮孤月照耀旷野。
她记得祉明曾在那个本子里写过:没有苦难,我们的人生将多么暗淡无光。
在永恒的概念里,苦难也是美的。
她听到安欣轻轻地说:“苏扬,我们择日回成都吧。”
苏扬望着星空,没有说话。她们在平武已滞留三月有余,她已确信,祉明不会再出现。
从今往后,再没有背叛与伤害,也没有离别与相逢。一切纠缠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爱的回音。那回音犹如光波,漫向宇宙,愈来愈缓,却永不止息。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说:“祉明,感谢上苍,让我们曾经相爱。现在,我要走了。”
再见,我的爱。
再见。
三天后,她们开车回成都。还是来时的那辆旧吉普。迂回的山路,车慢慢地行。
到了成都,安欣问苏扬,接下来有何打算。苏扬想了想说,愿意在成都逗留一阵。安欣没有问为什么,便提议苏扬去看看她的家,她与祉明曾经的家。苏扬略有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到祉明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新房。
房子在老城区,旧式民居,小小的两居室,装修简约。她走进房间,先看到一张六尺的大床,铺着红色的床单。这是一张新婚夫妇的婚床。苏扬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站住。
“祉明还从未在这张床上躺过。”安欣的声音从苏扬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哽咽。苏扬回过头去,看到安欣眼中充盈着泪水。
安欣一直是坚强的、不轻易落泪的。只是此刻,睹物思人,让她难以自控。
“我们置办好这边的房子,便去上海办了婚礼。婚礼后我接到工作任务,很快去了川北。祉明从上海回来后,还未来得及与我见面,又赶去北京。他从北京回来后,也没有在成都停留,直接到川北来与我会合。我和他都习惯了漂泊,对此不以为意。可如今想来却是难过。我和他结了婚,却竟然始终没有一起回过这个家。”安欣说着,泪水如急雨般直落。她转身走进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
苏扬知道,安欣一贯克制,不表现出软弱,只是还未触到真正的伤心处。
环视房间,苏扬看到墙上装裱的照片,都是非洲的野生动物:猎豹、斑马、角马、野牛……照片很美,必定都是安欣的作品。苏扬还留意到,房间里没有一般人家所布置的婚纱照、艺术画框什么的,只有这些工作照片。他们是真的热爱这样的生活。
床头柜上也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祉明的照片。祉明侧身倚在一辆吉普车上,身后是草原的落日。他戴着墨镜,皮肤晒成了棕色,笑容饱满,露出洁白的牙齿。右手的断臂包裹着,用绷带吊在胸前。那显然是手臂断了不久之后。他是在那时遇到安欣的吧?或许这张照片就是安欣拍的?苏扬看着祉明的笑容,想着,他那时真是很快乐的,连少了一只手都没有让他沮丧,还能对着镜头笑得这般阳光开朗。这张照片被洗印出来放在相框里,安欣必定是很喜欢的。是的,这样英俊、健壮、充满活力与朝气的男子,是非常让女人心动的,连肢体的残缺都无法掩盖他的魅力与光芒。
“那是离开前拍的。”安欣走过来,说道,“祉明在非洲的最后一张照片。”
苏扬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看安欣。安欣正盯着那张照片出神,她真的是非常非常爱祉明的。
后来,她们开始对彼此说起一些往事,分享她们与祉明共同的记忆。这种分享让她们各自的爱情趋于完整。帮助她们将过往慢慢整理成形,并最终放下。
说起婚姻,安欣坦言,是有遗憾的。早在非洲,在他们决定携手归来之前,祉明就对安欣说过,安欣是他的伴侣,是他的工作伙伴。但在感情上,苏扬所占据的位置无人能够替代。对于历史问题,安欣全部了解,并接受受。安欣自己也承认,她与祉明的关系更像是兄妹、朋友,甚或战友。但她爱慕祉明,多年未曾动摇,更未料到竟会在异国与他重逢。她将之视为一种命定的缘分,甚至使命。于是她执着地想要这个婚姻。祉明有过犹豫,但见安欣热诚坚定,便最终同意。其实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公平,但因两人的世界观里都有更重要的东西存在,所以他们能够坦然接受现状,相互联结,积极生活。
苏扬听着,为之感动。安欣对祉明的爱,其实是非常伟大的。安欣做出的妥协与牺牲难能可贵。在感情上,她尤为无辜。她也不过是爱慕一个男人,多年执着,渴望与之相伴而已。但这世界总是充满遗憾。如何才能有两全其美之事?无解的事情,最终总是归到宿命。谁让宿命安排祉明先遇到了苏扬。但即便不是如此,结果是否又会不同?无人可知,只不过现如今一切都成往事,无可追悔。
就在这样的相伴和倾诉中,她们逐渐越过内心的伤痛,彻底地放下那个男人、那段感情。她们都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李昂一直有电话来。他由起先的焦急、担忧、无奈,到如今已完全释然。他理解她所经历的苦涩。他愿意给她自由,给她信任,给她充分的时间与空间。他不愿对她再提任何要求,不愿让他的要求成为她的负担,也成为他自己的负担,从而使他失去自持的力量与信心。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照顾米多上。他知道,只要米多在,苏扬终会回到他身边。
此时,李昂已在范德堡大学攻读天文物理学硕士,兼职做助教与翻译。米多上了当地幼儿园,已能用英语对话。
知道女儿健康平安,又被教养得甚好,苏扬心中很感动。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是平淡自若。感情深了,自然细水长流;关系稳固了,一切反而趋于淡薄,不再需要任何言语。感谢也好,承诺也好,一切都在心中。
苏扬也始终没有告诉李昂,她有了他的孩子。李昂于她的恩情她定会偿还,用她的一生来偿还。只是眼下,她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做完这些事情,她才能将过去完全封存至记忆,才能在未来获得自由。而唯有真正自由的心灵,才具有健全的爱的能力。
初冬时分,苏扬已是七个月的身孕。安欣去曾经的震区造访受灾农户,做慈善义工,苏扬依然陪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到了这年冬天,苏扬在四川逗留已达八个月之久。祉明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的的确确成了这场灾难中“失踪人数”的一分子。
苏扬将祉明的本子随身携带,仍是时常翻阅,几乎已能将整个本子背下,只是那篇遗言的最后几段,由于字迹潦草、笔迹交叠,难以辨认。
他去了哪里 ?
她抓住他留下的微小线索,在心中反复诘问,试图辨明某些隐藏的真相,或是向上苍追索那个自古无解的终极问题——他,去了哪里?
然而,时久日长,她没有得到答案,便也不再逼迫自己立即得到答案。她曾与他相爱,得到过生命中最深刻的体验、最难忘的喜乐与悲伤。那已是最好的经历,是命运赐予的礼物。
她不再伤感,也不再疑惑,内心渐渐平复,唯有安宁。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因她笃信,她会与他再次相见。
又或者,再见或者不见,也都是一样。
第二年春天,苏扬在成都诞下一男婴。从地震发生,到孩子出生,是她与祉明漫长告别的整整十个月,也是她孕育这个新生命的整整十个月。
出了月子,她便决定带孩子离开四川。安欣问她,是否去找孩子的父亲?苏扬笑一笑,说要先回一趟上海。
此时安欣也正要离开成都。她被扶贫基金会分配往江西兴国县和宁都县,参与开设两个小额信贷服务社,并进行下乡宣传和业务开展,在当地进行小额信贷的知识与技术培训。
就要各奔东西了,苏扬与安欣都有些不舍。她们驾车又去了一次都江堰。震后一年,都江堰变化很大,很多房屋已被修缮,一些新造的学校,抗震能力均是八级。资金很多来自民间集资与捐款,她们望着一路新貌,皆是感慨不已。
安欣带苏扬去水库钓鱼。时至傍晚,微雨淅沥。苏扬靠在伞下,略有困意。她闭上眼睛,恍惚间听闻雨水打在伞上的滴答声,节奏竟似当年他们的密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忽地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切如旧。雨水不过是雨水,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也不过如常。苏扬怔怔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扬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活在他人的记忆中。换句话说,如果这世上了解你、记得你的人都先你而故去,那么你自己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反之,有些人虽已不在人世,但因别人对他们的记忆,而尚有一部分活在人间。
清明时分,苏扬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她来同这座城市告别。
雨后,公墓冷冷清清。苏扬抱着儿子,跪在母亲的墓碑前。她已不再流泪,只是微笑着,默默地说:“妈妈,请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如你所愿。”
她相信,母亲在天有灵,定然已经理解并原谅了她。母亲已经能够安心。
天气好的时候,苏扬回去曾经的高中。
教学楼刚刚翻修过,新的裙楼也已盖起。足球场新植的草皮翠绿整齐,白色的球场线也是新漆的。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新的。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地放学。朝气蓬勃的男孩在踢足球,笑容甜美的女孩三三两两两在场边观看。
她依然记得当年他的身影,记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记得自己曾经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记得那时的蓝天、绿地、每一寸光阴。那日子,已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