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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哭笑不得地瞪了陈衍一眼,而陈澜自是也忍不住笑开了。见朱氏瞪过之后又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她一瞬间就明白了那缘由,因笑道:“老太太就别想着其他封赏了。娘的封号是皇上一直想给的,拖到现在大约也只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而姑父和威国公此次亦是功劳不小,却兴许都会固辞恩赏,如此一来不是封妻就是荫子。至于我……难道我昨晚上见那龙泉庵主的事情还能拿出去说不成?”
“你怎么不说你家叔全?”
见朱氏那原本还带着几分惋惜的眼神倏忽间充满了戏谑,而陈衍也好奇地凑了过来,陈澜却不由分说先把小家伙赶出了屋子,然后才笑着说:“您就看着吧,他必不是加官进爵,可实质上的东西,绝对不会少过镇东侯世子和罗世子,不会吃亏的至于我,还有什么能比让皇上念着我的好更强?叔全得了好,要是小四也捎带上了好处,我岂不是最赚的?”
“你呀你呀,这才是真正的精明”
尽管最初心中郁结,但陈澜婉转说韩国公此次至少是有功,哪怕没处封了,可妻儿大约能有好处,朱氏想着晋王妃时,总算不再那么揪心似的难受了。而陈澜接下来又毫不避讳地搬出了自己的小算盘,朱氏不免越发好笑,竟是不知不觉如同小孩子一般地搂着她,刚刚因为愁眉不展而纠结在一块的皱纹也仿佛抚平了些,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澜儿,你豁达却又机敏,练达而不乏良善,你真的很好我这老婆子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在即将入土之前,看对了一回人
文渊阁东官舍张文翰直房。
自从入阁成为三辅之后,张文翰就顺理成章在文渊阁东西四座官舍中拥有了挑选直房的权利,尽管只是在剩余的两间中挑选。他在衣食住行上头却比宋杜两人挑剔,一应铺盖行头都是家中女儿亲自为他打点好送来的,甚至连茶盏茶叶亦是如此。
此时此刻,奉召而来的罗旭就盯着眼前那个汝窑天青釉仙鹤翔纹的瓷茶壶,一套四个的钧窑玫瑰紫釉面小茶盅,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文翰亲自给他沏了茶,可偏在他举杯品了第一口的时候,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撂下了一句话。
“想不到你和冰云能有那般默契。”
罗旭那一口热茶才入口还没吞下去,闻听此言一个失神,那滚烫的茶水顿时让舌头吃了老大的苦头,随即又呛着了。好一通咳嗽之后,他才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依足了礼数说:“小张阁老恕罪,实在是……实在是因为之前就远远见过张小姐,那时候我就留意过那家铺子,后来海宁县主辗转相托,因事关重大,所以我就越权逾矩……”
“越权倒是有,逾矩嘛,我的女儿,我还是信得过的。”
张文翰说得宽容大度,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瞧在罗旭眼里,却怎么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内阁三位阁老,杜微方崖岸高峻,宋一鸣高深莫测,唯有这位张阁老温文尔雅,无论为人处世都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非但如此,从前那些进了内阁的大学士们,没有一个愿意在自己的姓氏前头让人加上一个小的,可张文翰偏不在乎。因而文书秘阁等等当面背后都是一口一个小张阁老,却别显亲切,这位更是在内阁轻而易举站住了脚。
所以,罗旭丝毫不敢小觑了未来岳父,可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他索性就保持了沉默。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张文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突然又丢下了一句更让他惊讶的话:“作为下属,作为朝官,你都无可挑剔,只你作为丈夫如何,也不是没人在我耳边吹过风言风语,我心里一直没什么底。所以现在我最后再问你一回,你若是有一丁点不愿意,我都可以向皇上陈情,设法收回赐婚的成命。但要是你现在不说,将来有一丁点对冰云不好,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会放过了你”
天底下的父亲大多对女儿心存爱护,可身为阁臣,几乎是天下最精通儒学的代表人物,在明面上断然不会对自己的未来女婿说这种话。于是,一直跟着杜微方,和张文翰相处少的罗旭在意外之余,反倒觉得这未来岳父不像那道学的首辅宋一鸣,别有些可爱。
“呃……张小姐很好。”罗旭先是暗叹了一声,随即想到了那一回回一次次的相遇,努力组织了一下语句,可下一截话却憋了老半天才憋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我罗旭不是那等不负责任的人”
“那就好,你这句话我记下了”
张文翰刚刚那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即看着背后道:“杜兄,烦劳你给我做个见证”
看到杜微方闻言从屏风后头四平八稳地踱了出来,罗旭只觉得瞠目结舌,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及至杜微方竟是在那里对张文翰说,到时候到我家里见见我那准女婿,也给我做个见证云云,罗旭终于是索性仰头看了看屋顶结实的屋梁,而心里却生出了一丝终于放下的如释重负来。
她是那样一个爽朗大方的姑娘,又有这么个行事不拘章法的爹,将来他们两个……应该也能像韩先生那样和师母那般相濡以沫吧?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杜微方似乎在叫他,赶紧丢开这些思量走上前去,谁知道杜微方竟是就拿过那桌子上的笔,又从小笺纸里头抽了两张,直接把这些推到了他跟前。就在他几乎以为这一对内阁双雄要让他写什么字据之类东西的时候,杜微方才轻咳了一声。
“你既然正好在这儿,就帮忙拟个明发旨意的草稿吧。大意就是说,龙泉庵乃是太祖敕封圣地,名闻天下的八大处之一,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所以自即日起,废龙泉庵为寺,一应女尼另迁他地。”
杜微方这话才说完,张文翰就接口说道:“还有,近日京城走水频发,治安每况愈下,五城兵马司责无旁贷。着革去五城兵马司诸兵马指挥,下大理寺待勘,另行委任……”
一连串的名字从张文翰口中一一说出,罗旭自是屏气息声连忙速记,待到终于记全的时候,他就听到杜微方对张文翰说:“元辅刚刚提过,如今既是首恶已除,尘埃落定,下了内官监大牢的夏公公成公公,也该放出来了。刚刚我来文渊阁之前,正巧看到领宿卫的阳宁侯陈瑛正在和大理寺卿说话,言谈间似乎对那个龙泉庵主有不少疑问。”
昨晚一夜北风飘雪,如今到了白天,天空中依旧是不时飘落一阵小雪,镜园那偌大的花园里,自然也是银装素裹,屋檐下甚至有不少倒挂的冰棱子,别显冬日趣味。平日里大冷天很少出来的陈汀裹着厚厚的皮袄皮帽皮靴,前前后后好一阵乱跑,慌得吴妈妈跟在后头照管都来不及,到最后好容易瞅个空子把人牵了过来。
“小祖宗,天气冷,路上又湿滑,看看就行了,何苦去折腾那些花花草草?”
陈澜和陈衍一左一右搀扶朱氏走在后头,闻声她就笑道:“吴妈妈也不要过分宠着六弟,小孩子要粗养,若是样样都拘管着,一到天冷就不让出门不让走路,反而不利于调养成长。自打六弟到了老太太身边,这个头就一下子窜高了许多,人也壮实了,足可见这话是有道理的。要说小四如今吃苦头吃了那么多,人却反而长得快,再过一阵子个子就超过我了”
虽说这只是取笑,但吴妈妈却听出了其中的提醒之意,面上不禁有些讪讪的,上前屈了屈膝,又陪笑道:“小的也是怕六少爷磕着碰着,实在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
“妈妈,我身体好着呢”陈汀却不依不饶地去捋袖管,露出了一截圆滚滚的前臂,“四哥说的,什么时候这儿都是硬硬的肉,就能去打老虎了”
一群人闻言无不瞠目结舌,陈澜立时拿眼睛去看陈衍,小家伙立时往朱氏后头闪了闪,有些心虚地说:“我就是刚才和他说了姐从前和我讲的那什么武松打虎,谁知道他偏记住了”
陈澜这才明白了过来,招了招手叫过陈汀之后,不禁摩挲着他那小脑袋。这时候,旁边的江氏也笑道:“从前我也只觉得孩子该娇生惯养,后来看了全哥他爹如何管教孩子,也不是不心疼,可如今想想,那会儿若不能狠心一些,现在就苦了。成日里混在丫头媳妇的脂粉堆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这孩子不知不觉就会养懒了养惰了,确实该让他们多多在外头走走,好好看看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
朱氏亦是在旁边轻轻点头:“这就是太夫人的心得了。怪道外头也有一句俗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老太太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陈澜一手扶着朱氏的胳膊,一手牵着陈汀,眼睛却看着一旁满脸诧异的陈衍,“读书人常言,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这固然是说不经历一番磨折,难成大器,但清贫却未见得就一定能让人早明事理。有的人能够在穷苦时立志,但更多的人却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抑或是费尽心机却依旧两袖空空,于是心灰意冷。所以,生在豪富世家,天生就比别人多了优势,如何守住这优势拉开这优势,而不是让优势成了劣势,这才是最要紧的。一家门里出一个纨绔不要紧,怕的是后代都是纨绔。”
这话道理浅显,听在随行一众丫头仆妇耳中自是钦佩得很,但听在如朱氏和江氏这等活了半辈子的长辈耳中,却不免都明白了陈澜为人沉稳的缘由。这时候,陈衍却免不住插话说道:“姐,既是这么说,为何本朝不少名臣都是出自清贫?”
“可相比天底下无数清贫的百姓,那寥寥数人岂不是沧海一粟?”陈澜微微一笑,低头一看陈汀,见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便牵着他的手微微晃了晃,“其实,纵观古今,最出人才的往往是书香门第小康之家。一来是因为衣食无忧,二来是因为一代出仕,恩荫往往不能达数代之远,所以代代都会鞭策子孙用功,三来……”
顿了一顿,她这一回却没有再接着说,直到一块进了草堂,丫头仆妇们忙着摆桌子传菜上菜布盘子,周遭没有外人,她才用极轻的声音对陈衍说:“三来,那些书香门第仍有进取的地步。有史以来,少有文官两代相继为中枢重臣的,哪怕是宰相的儿孙恩荫入仕,有朝一日父祖致仕亦或是被贬亦或是辞世,这影响力也难能周护他们一辈子。而武臣世袭罔替的名分,既是荣耀,也同样何尝不是枷锁。为了袭爵,败落下去的勋贵难道还少么?”
“姐,那你当初怎不让我去考科举”
陈澜见陈衍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如你罗师兄这样的例子,天下有几人?况且,如今的威国公,安知就不曾为此事焦头烂额?你如今于文武上头都还是半吊子,等将来有你罗师兄那般能耐,再说科举二字不晚。”
“呃……”
点拨了陈衍,陈澜再不多话,趁着饭菜还未上来,只是陪着婆婆江氏和祖母江氏说笑。然而,就当丫头们将那大碗小碗高脚碟子往饭桌上摆的时候,前院却传来消息,道是杨进周回来了。闻听此言,上下人等自是欢喜,江氏更立时扬声吩咐让人径直把杨进周引到这儿来。及至人来,她等杨进周给朱氏行了礼就立时摆手免了下头的礼节,又笑道:“你回来得巧,我和你媳妇陪着老太太汀哥儿逛了好些时候,正要坐下来吃饭,你就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