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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国、郭师庸,身上的气度亦与还在碎叶时全然不同,当初李膑充当萨图克的使者才到唐家时,尚觉得杨定国、郭师庸等人身上有一种蛮野粗鄙的乡下佬味道——那是眼界尚未大开之故,但在走过这万里征途之后,这时再展现于鸠罗面前的便已是胸涵山河之壮的名宿了。
鸠罗经典淹通,颇有相人之明,与唐军名宿一番晤谈之后心中冒起一个念头来:“纵观西域,便是八剌沙衮、高昌、于阗,也不见得有如许人杰。怪不得他们能一路破关斩将,打到这里。”
双方谈了一个多时辰,都是略无倦怠,最后才慢慢转到疏勒的事情上来,鸠罗问起萨图克的去向,杨定国呵呵一笑,张迈道:“我们虽然反对一切压迫唐民、戕害百姓的暴行,但和萨图克本身也无深仇大恨,将他打败乃是因他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大昭寺一战,则是因为胡沙加尔派兵围攻唐民,我们身为大唐将士,不得不出手。但今日之局面又已与往日不同,若胡沙加尔能尽弃前嫌,我们也愿意和和平共处。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有以下疏勒换莎车的提议。”
鸠罗见他将自己的询问轻轻带过,便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却道:“胡沙加尔将军那边,也是有意言和的,不过希望唐军能够派出一位有力量的重臣进城谈判。”
张迈道:“嘉陵是郑家之后裔,又是法如大师的高足,在青年一辈是我很看重的人,他的话其实已经可以代表我的话,但胡沙加尔若还嫌他不够资格,那我可以和他亲见上一面,面对面谈个清楚。”
鸠罗大喜道:“若能这样,那是更好!”
双方言语投机,张迈便对鸠罗越发的敬重,当晚奉他进迎客馆歇息——那是全城最好的房子,原是下疏勒天方寺所在,此寺亦是天方教在疏勒地区传教的祖庭,唐军进驻之后加以改修,外部构建却未大动。
当晚下疏勒城内尽传和议将成,马呼蒙在城内的地位类于“方归”,享有有限的自由,听说此事后暗暗忧心:“不知道胡沙加尔和唐军达成的是什么协议,这事是佛教徒牵头促成的,对天方教只怕不利。对天方教不利,自然也就对王子不利,这可怎么办呢?”
阿西尔王子虽然信仰虔诚坚定,但马呼蒙心里惦记的却只是他的王子,只因阿西尔效忠瓦尔丹,所以马呼蒙才为天方教出力。宗教信仰一事,如果机缘凑巧是有可能很快就改变一个人,但要改变整个部族,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
这时马呼蒙正担心他家王子的事,不意郑豪来访——监视马呼蒙的任务是由郑豪负责,但两人本是故交,这段时间下来更成了莫逆,郑豪手里拿着一大坛酒,进了门,将两个陪伴(实为监视)马呼蒙的民兵打发走了,又叫来一个卫兵,让他出城到南门外昭武族处多要十斤羊肉,那卫兵说天色已晚,怕城门已关,出不去,郑豪随手从腰间解下三个令牌来,拿了其中一个刻着“南”字的给那卫兵说:“持此牌可从南门进出。”
那卫兵走后,郑豪拍了拍酒坛子道:“今日天寒,又恰巧无事,我就来陪老弟喝上一坛。”
马呼蒙应道:“天方教禁止喝酒呢,我们王子在此事上看得甚严……”
他还没说完就被郑豪笑:“得了吧,老弟,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想当年我们两家在怛罗斯山麓,我家老爷与你家国主在门内商议大事,咱们就在门外偷偷饮上两盅,薛复小王子和我家公子那时那小,就在旁边玩儿,唉,那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
马呼蒙遥想当年的情景,也不禁唏嘘,就没太过抗拒,郑豪点燃了小炉子,将水煮开了,且温着酒,不久那个卫兵买了羊肉回来,郑豪要回了令牌,跟着扔下几块肉去煮熟了好下酒,又将酒碗斟满了,与马呼蒙对饮。
时当冬季,天气严寒,半碗酒下肚暖意涌将上来,话就更多了,郑豪年纪较大,絮絮叨叨的只是不断叙说当年之事,道:“当初我们两家的交情那可真是没说的,还记得我家三少爷和你家小王子,还有我家大小姐与你家小公主做家家酒的事情不?”
马呼蒙忍不住失笑,道:“自然自然记得,他们四个扮作两对夫妇,我家小王子与你家大小姐扮作一对汉人夫妻,招待你家三少爷与小公主扮成的胡人夫妻,四个小孩子都粉雕玉琢一般,漂亮极了,偏偏又假扮大人,憨态可掬,逗得我主都乐了,当场就和郑公论起了婚姻,要让这两对青梅竹马长大了做真夫妻。”
郑豪叹道:“是啊,然而世事十九不能如意,当时哪里想到没多久你们便出事了,两对小儿女,长大了没有一对能成,要不然老弟你我就更加亲近了。更没想到的是如今薛复小王子竟然进了天方教,你我更是分处敌营,每想到这些,不免让人觉得造化弄人。唉,喝酒,喝酒!”一边说着,酒到碗干。
马呼蒙也不由得黯然,将酒碗一倾,满饮了一碗,看看郑豪已喝到七分醉的模样,忽抓住马呼蒙的手道:“我听说,小公主如今在城内?”
“是。”
郑豪又问道:“可许配人了没有?”
“这……”马呼蒙被他提起此事,心中又多了几分不爽快:“已与博格拉汗有婚姻之约。”
“萨图克?”郑豪道:“萨图克的儿子么?他的大儿子如今就在我们手中,可比公主还要小上几岁。”
马呼蒙讷讷道:“不是他的儿子,就是博格拉汗。”
郑豪一呆,随即借着酒意嘟哝道:“让小公主去做萨图克的小老婆?”
这句话可说得难听了,马呼蒙忙道:“博格拉汗身为可汗,有几个侧妃,也是入情入理。”
郑豪冷笑道:“那还不是一样!若说是进了长安,立为天子妃嫔,那也还算光耀门楣,他博格拉汗一个边陲酋长,什么侧妃!就是侧室而已!我说老弟,这门亲事是谁定的?老国主不在了,长兄为父,莫非是薛复王子定的?”
马呼蒙低声道:“其实是讲经人的意思。”
郑豪呆了一呆,随即拍酒坛大怒道:“这算什么!这个瓦尔丹,是把小公主当做货妾侍婢送给萨图克邀宠么?宁远虽已亡国,但也不当如此折堕!我说老弟,薛复王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那是他妹妹的终身幸福啊,他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马呼蒙低头无言,只是喝着闷酒,这件事情他其实也是反对的,只是他毕竟是臣仆,当时在此事上不敢作得一声,这时沉默了好久,才道:“瓦尔丹要将小公主送来疏勒时,我们底下的人都不欢喜,我们王子也不甚赞同,但后来公主说,她不计较她的丈夫有多少个女人,但这个人却必须得是天下第一等的大英雄!我们王子见她也这么说了,就没阻拦……”
“这算什么话!女孩子家,懂得什么?父母不在,兄长最大,婚姻之事,终究还是得看兄长的意思。我看多半是公主为人贤淑,不肯让兄长难做,所以才这么说。”郑豪哼了一声,又道:“老弟,不是我说,这事你可做得差了,虽然咱们只是家人,但国主老爷不在时,咱们便也是半个长辈!有些事情,得给年轻人提个醒!该劝谏的,就得劝谏!”
见马呼蒙越来越低沉,郑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总算过去了,便算了吧,也是老天开眼,没让公主过门。如今萨图克已经完蛋了……”
马呼蒙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酒意醒了七八分,暗道:“难道博格拉汗真的败亡了?”便听郑豪继续道:“我心里有个计较,要与你商量商量。”马呼蒙问:“什么计较?”
郑豪喝得红通通的脸如绽放开来般笑着,道:“不瞒你说,我们三少爷的夫人,这次在战乱中走散了,虽然三少爷心里还惦念着不肯放弃,不断派人寻找,但依我看在这时局,三少夫人要想找回来是渺茫得恨了。大丈夫不当久旷,我这几个月一直为此事烦恼,再与老弟你重逢之后,不禁就动了个念头——老弟,你看看咱们能否把当初的婚约旧事重提?”
“旧事重提?老兄是说……”
“就是我们三少爷和小公主啊。”郑豪道:“虽然说是续弦,但我们三少爷的人品你也该清楚。如今他在唐军中又手掌大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咱们两家本是故交,他们两个年轻人又是竹马青梅,小公主若嫁入我们郑家,肯定不会受委屈的。”
想想让珊雅公主嫁给郑渭,马呼蒙本人倒也觉得是一对良配,却摇头说:“咱们只是下人,这等事情……”
郑豪笑道:“我如何不知咱们只是下人,我也不是说我们做主此事,只不过是从中牵线而已。”
马呼蒙又道:“我只怕还是难成,一来珊雅公主已经许配给了博格拉汗,只是婚礼拖延了罢了,有这层关系在,讲经人那边便绝不会答应。”
郑豪不悦道:“小公主的婚事,关瓦尔丹屁事!”
马呼蒙有些尴尬,道:“我们小王子什么事都听讲经人的,讲经人不答应的事情,我王子便不会做。当初老国主逝世时,我们都要改口叫王子国主,只因为讲经人一句话,这事便……唉!更别说如今咱们两家分属敌营,就算你我两家旧交深厚,要想结亲,那也是不可能的啊。”
郑豪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老弟,这也不怪你,你身处囚居,自然消息不够灵通,但我告诉你,疏勒与下疏勒之间都谈得差不多了,就在近日,我们张特使就会去和胡沙加尔面谈了。这次面谈以后,到时候你所担心的事情将会全部解决。”
马呼蒙心中一凛,问道:“怎么解决?”
郑豪醉醺醺的,道:“这事,却不能和你说得太详细了。”
马呼蒙心想:“他还没醉得完全!”便又劝酒,郑豪又喝了一碗,醉意更深了,马呼蒙以言语挑逗道:“张特使要与胡沙加尔议和,我倒也听说了,好像是要用下疏勒换莎车什么的。”
郑豪哧一声笑,道:“那只是台面上的说法,不止这个!”
“那还有哪些?”
郑豪还是摇头,道:“不行了,今晚我喝得,太多,话也说得,太多了……”言语越来越模糊,说话也大舌头了。
马呼蒙笑道:“你没有喝多,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事,却装作什么都知道而已。”
郑豪大醉之下受不得激,大怒道:“谁说我不知道!”
马呼蒙道:“老哥,你说到底也只是郑家的一个老家人,郑三公子在唐军中又不是什么特别显赫的人物,这事若十分机密,他未必就能知晓,就算他知道些什么,也不会与你说。这个我能理解的。”
郑豪气得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你胡说!你看不起我不要紧,却不许你看不起我家三少爷,我家三少爷如今在唐军已是文班之首!军中机密他什么不知道?哼!我不妨跟你说,我们唐军早已与胡沙加尔达成秘议,他将割莎车给我们,让我们在莎车立国,而我们则帮胡沙加尔就在疏勒立国,到时候只要张特使开一句口,别说萨图克还没成婚的侧室,就算是萨图克的原配老婆,胡沙加尔也不会吝惜!”
马呼蒙大吃一惊,脸色也忍不住有些微变,幸好浓醉之中郑豪没发现,他干笑了一声,说:“老哥你又吹牛了,胡沙加尔将军对博格拉汗忠心耿耿,不可能会做这等事的。”
“我吹牛?”郑豪醉中怒极而笑:“萨图克要是还在,那还两说,但如今他人都完蛋了,还叫胡沙加尔向谁效忠去?去效忠他的小儿子?笑话!哼!我也不怕跟你说!这件大事,牵涉在内的可不止我们和胡沙加尔,那都是佛教牵的线,我们的使者已经去了于阗,胡沙加尔的使者也已去了高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