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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逸群心中不爽,却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挪步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这监院老杂毛左手边跪坐着一个年齿更长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头发已经全白了,却不是令人钦羡的皓白长发,反倒有些营养不良的干枯。他脸上皮肤松弛,包着骨头,额角颧骨都是老年斑,也不知道真实寿数到底几何。
吴中山水养人,道士又多惯常养生,年岁过百者并不罕见。钱逸群不知道这老道来路,只觉得这干瘪的身体越看越耐看,总觉得生得极好,就该长成如此模样。反倒是再看监院杂毛那身赘肉,肚子隐隐隆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修行有成的道德高士。
“我每年每岁大把银子给你,亏待你了么!”监院一张臭脸继续对那老道士说话。
老道士垂着头,一脸虚心受教,也不说话。
“让你干点活有怎地?不过两三天便做得了的事,难为什么?”监院嘴皮翻动飞快,眼睛一斜,“明rì让你那徒弟过来开始干活,不得有误!听到没有?”
“是是是。”老道士躬身拱手,连连点头。
“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徒弟,竟然敢当面辱骂我!”监院吹胡子瞪眼睛,一个宽厚的肉下巴上下滚动,“回去要重重责罚他!”
“对对对。”老道士连声应道。
“你打算怎么罚他?”监院缓了口气,问道。
“您说。”老道士头也不抬便答道。
“我说什么?那是你徒弟!你说!”监院气呼呼地撑着膝盖。
“弗晓得。”老道士总算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赵监院,悠悠道。
钱逸群看着这老道人认真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想笑。
“打他板子!罚他跪香!打扫茅厕!还有山后五亩菜园子给我翻出来!”赵监院扬高声响,忿忿道。
“好好好。”老道士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承下来。
赵监院见他要起身,又道:“别急走,还有事呢。”说罢,他抬头望向钱逸群:“你过来。”
钱逸群上前走到监院面前,稽首行礼。监院脸上一副厌恶,道:“我收到何守清的信了,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一介贱役之子修什么道!你怎么想的?”
钱逸群心中一怒,突然明白了:这监院显然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最好一怒之下摔门而出……
“秉老爷,学生依稀读过点书,见过一句‘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深以为然。故而想修道。”钱逸群毕恭毕敬道。他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老道士,只见他依旧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监院却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要你个小瘟神来我跟前卖弄!娘起来!你以为你是王文卿么!紫府真仙是你攀的么!你去攀攀你娘的床头看看!插烂污的货sè,狗屁一样的东西!”他越骂越难听,尽是吴语中最下三滥的污言秽语,任何一句挑出来,都足以让人三尸神暴跳。
钱逸群脸sè煞白,伸手往腰间一摸,西河剑却是门外老钱手里。
“怎么!你个小棺材还想杀我么!”监院大叫道,“来人啊!来人!给我打出去!”
钱逸群被赵监院叫破杀心,瞬间想起铁杖道人的三问,心中暗道:他这么无故辱我,我若杀他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嘛,能不杀则不杀,且看我骂回去。
“你这团老尸鬼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好言好语听不得么!”钱逸群刚回敬两句,只见监院暴跳如累,一手指着钱逸群骂道:“放狗屁!放狗屁!”他也不管钱逸群说什么,只是反复骂着三个字,好像恨不得要把整个穹窿山都吵醒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尼玛这都和泼妇骂街一样了!他真是铁杖道人的师兄么?管他那么多!
“放屁狗!放屁狗!”钱逸群也指着那监院骂了起来。
两人互相指着骂了半晌,老道士正坐席上岿然不动。
随风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哈哈哈,”监院突然疯了一般仰天大笑道,“你有种别吃我的饭!”
“我还没吃过你的狗粮,”钱逸群也大笑一声,“也不稀罕!你不留爷,爷自有去处!”
“你个没见识的贱货胚子,小屄养子,有种就别踏上我穹窿山的地!”赵监院面红脖子粗,怒极反笑。
“走就走!”钱逸群站直了腰杆,转身朝外走去,心道:铁杖道人允我在山下等他,看来早就知道他这师兄不能容我,果然是推衍高手。
“这穹窿山周边八百里都是我上真观的地!你滚回家里喝nǎi去吧!戆胚屁jīng!”赵监院追着骂道。
钱逸群回身便是一拳打上去……
人都已经转过来了,拳却没发出来。
只是一个刹那,钱逸群突然看到那跪坐的老道士瞅了自己一眼。
因为年老,他的眼皮几乎吊不住了。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突然之间恍如明星,熠熠生辉。
只是一眼,钱逸群心中突然jǐng醒起来:我怎么了!不是三关九难,八百折磨也要走下去么?难道在这就要退道了么?
一股巨大的悔意让他站立不住,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想起自己在路上与铁杖道人的对答,想起自己说的承诺,一字字都像是锁链,紧紧捆住了他的心。
“我还想留下……修行。”钱逸群跪在赵监院面前,几乎咬着牙吐出这六个字。
赵监院像只大猴子一般在钱逸群面前跳来跳去,将自己一肚子骂人的脏话都倒在钱逸群头上。渐渐从骂他变成了骂他父亲,很快就波及到了慈母。
——让你这么竟然辱骂我父母尊亲,我还是人么!
钱逸群怒火中烧,什么修行,什么道人,什么玄术,什么家国,什么……的什么!全都在钱逸群的怒火中化为灰烬。
第五章磕头拜师
钱逸群以为自己跳将起来狠狠揍了那监院一顿。
以为……
只是“以为”。
因为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钟响。这钟声飘飘邈邈,似有若无,钱逸群甚至一时难分这是真是假。在这钟声荡起的刹那,内心中的一切怒火都随之熄灭,如同一场瓢泼大雨,洗尽天地。
钱逸群跪在地上,耳中是污言秽语,心中是荡荡钟声。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赵监院又跳了半晌,见钱逸群毫不理会,渐渐也觉得累了,回到座上,喘了口气:“今rì且放你一马,rì后还敢如此放肆,定要抓住了捆在柱子上好生一顿鞭打!”
钱逸群没有说话,静静体味着心中的静定,缓缓伏下身,叩首以对。
赵监院冲随风喊道:“站在那里挺尸么!还不去给我端杯茶来!一点眼水都没有的蠢物!”
随风躬身而出,不一时端着一杯清水进来,上前递给监院。
赵监院一口而尽,道:“这么一点,喂鸟么!再去盛来!”说罢,他又对钱逸群道:“何守清说你没有拜师?”
“是,晚生还没拜师。”钱逸群道。
“荒唐!没拜师送我这里做甚!不知道我这里是十方常住么!”赵监院又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十方常住吧!”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表示的确不知。
道教观庙大致可分十方常住与子孙庙。其中“常住”与“丛林”异名而同实,可以互换。这是因为丛林深处往往有修真霞子隐居,而常住聚纳十方道众,正是红尘丛林。
任何一个正经道士,不拘门派,都可以在常住挂单,参与观庙里的大小事务。但也得服从监院、都管的任务指派,学习道教规法威仪,陶溶品xìng。一旦违规,便要接受观法庙规的惩罚,轻则跪香,重则起单,逐出山门。
与子孙庙不同,常住里的道士不能擅自收徒。这是为了防止师徒私授,将属于全天下道士的财产变成自家的私产。钱逸群以俗家身份来到这里,根本没有师父可拜,甚至不能和道士混住,只能住在西院,那里是供施主香客临时借住地方。
现在上真观的西院早已年久失修成了危楼。
赵监院不耐烦给钱逸群多说,挥了挥手道:“去去去,去找个子孙庙出了家再来!”
“何老师让我在这里修学,我要等他。”钱逸群哪里就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当下应道。
“等等等!等个卵蛋!”赵监院大骂道,“祖师爷的规矩不要了么!有种你就西院自己住着!别来我面前丢人现眼。”
钱逸群不言不语,心道:只要有个遮雨的地方,哪里不是住!
“咦?”赵监院突然想起了什么,“何守清为何自己不收你?”
“何老师说:收不下。”钱逸群谨遵铁杖道人的教诲,如实禀报。
“放屁放屁!你是紫薇圣人下凡么!你是三清化身么!你是三台星官么!一个屁样的东西还收不下,哈哈哈哈,笑死人!”赵监院笑得前仰后合,眼中眼泪都挤了出来。
钱逸群暗中腹诽:你这道人肠胃不好,迟早一天放屁崩碎满腚菊花!
“一个贼骨头,收不下?”赵监院笑了个够,指了指一直没说话的老道,“老木,你收他。我看看什么叫收不下!”
“好好好。”老道士点着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有。
钱逸群本是想等铁杖道人回来的,若能跟铁杖道人成为师兄弟……现在却要拜一个木木得连名号都叫老木的道人为师!
这怎么可以?
哪怕领证当天就离婚,那也是二婚啊!
钱逸群嘴角抽搐,看着那老道:你好什么啊?你能教我什么?
“快点磕头拜师!完了就快滚!”赵监院不耐烦道。
“是是是。”老木道人又是一阵点头。
赵监院伸出一条肥肉滚滚的腿,踢在老道士的蒲团上,骂道:“我让他拜师,你‘是’什么!”
“对对对。”老木道人眼皮都没抬,口中连声道。
“小杂种,你要留下就得拜他为师,否则我必把你打出穹窿山地界!”赵监院不容辩驳道。
钱逸群心中很是纠结,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被个疯癫道士扯在了一处。师徒传承不逊于父子,怎么能够稀里糊涂就拜师呢?若是不拜师,只有下山去等铁杖道人回来么?
“给我按住拜师!”赵监院突然暴喝一声。
随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逸群身侧,闻听此言出手迅疾,一把抓住了钱逸群的脖颈。另一只手拍在钱逸群胁下。
钱逸群顿时浑身麻疼,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这种纯**的搏斗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以前混在市井里,谁敢对总捕头的儿子动手?现在西河剑不在身边,身子被制住也没法用小**诀放雷光咒,简直成了任人宰割的菜鸟。
这种屈辱的过程只是片刻之间,钱逸群被随风按着磕了八个头,头头触地,几乎让钱逸群要晕死过去。
“好好好。”木道人口中说着,抬了抬手,示意钱逸群起身——或者说是让随风放手。
“哈哈哈!”赵监院大笑起来,“送他一套道袍算是我的见礼,哈哈哈,我看这样不是挺好,一个阿木林师父带着两个戆污卵徒弟。”
钱逸群抚着额头,心中悲戚:我这就算拜师了?我这就算拜师了!拜师不是需要上表天庭、禀报历代祖师、授以道名字辈……我这怎么就能算是拜师了!
“好了,道爷我乏了,你们出去吧。”赵监院挥了挥手,“老木,让你看藏经阁不是让你不干活!再要让我抓到你偷懒,仔细不给你饭吃!”
“是是是。”木道人连连打躬。
“看好你的两个戆徒弟,快走快走,还想赖着这里干嘛!”赵监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那个“道”字深吸了口气,略略一憋,噗地放了一个又长又臭的屁。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臭,一边扇着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