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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脸捂进了饭碗里。
一家人各怀心思吃完了饭。玉篱妈接过玉篱手里的碗筷,不言不语地洗起来。玉篱总觉父亲的话听着别有所指,该是猜出了些什么,又不敢冒失地把话全盘托出。玉篱妈接了玉篱的活儿,玉篱也不走开,就站在母亲面前讨好。
“今天才头次自己翻地,可能一次弄不好。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再弄一遍,把杂草枯根再捡捡。”
“头次”,“自己”说得分外用力。盼着玉篱妈想着她是第一次独自做这些,心里能放宽些。
等以后自己做熟了,就会好得多。只要肯学肯吃苦,没有什么难不倒的。
玉篱妈又哪里不明白玉篱的用意。只玉篱不能想到做父母的心到底是落在何处的。自己和丈夫没法子,也就这命了。可是女儿不一样,新新鲜鲜的一个小人儿,只差那么一步跨出去,走的路就是天差地别。当妈的,要女儿吃苦耐劳不怕苦不怕累专拣难事做干什么,要有命,最好能轻轻松松就过上好日子!
当下,玉篱妈也只管听着玉篱没话找话,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等到手里的事情一做完,走到院子里扔给尾随而至的玉篱一把小锄头。
“我昨天才劳烦你干妈找的紫油菜秧子。就在喂鱼那边的草里养着。趁天还亮着,去沿着鱼塘坎插一圈。两步一窝,一窝三苗。”
玉篱一愣,随即释然。舀上小锄头不说,还背了个大背篓。
“栽这个我做过。星期天我去鱼塘里看见您都整好坑了,估计一会儿就栽好。我再顺便把明天早上的猪菜打回来。鱼我也喂了,您不用再跑一趟。”
玉篱妈不为所动。冷眼看着玉篱独自出去,颓然地坐在院子里的小竹椅子上发起呆来。
屋子里,玉篱爸立起身竖着耳朵静听了一会儿,大门关上的嘎吱声响过才又靠回床上,久久地望着窗外投进来的夕阳不挪眼。
玉篱没有估算错。玉篱妈早就把坑都锄好,玉篱一手舀苗,一手舀小锄头,不一会儿就把油菜都种好。又从鱼棚里取了水瓢出来,把定根水浇得透透的。晚风一吹,满身的倦意也一扫而光。玉篱看着幼小的菜秧进了土壤里,被水一滋润,立时好像就要迎着风站起来,竟然感觉无比地满足。
把鱼饲料撒给了鱼,看着鱼抢光。玉篱这才掰上满满一背篓甜菜疲劳却满怀希望地回了家。这一天,比玉篱预期好得太多。妈妈虽然故意刁难,还好没有明面上给自己下不来台,也没有立马把自己赶回学校。爸爸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虽然担心爸爸伤心,玉篱心里却隐隐地一松。至少,自己以后开口不会太突然。最最重要的,玉篱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就能干这么多活。那么,以后自己只会越来越好,肯定能帮到妈妈,挑起这个家的担子也是迟早的事。
玉篱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是夜,玉篱睡得特别沉特别香,一夜无梦。自玉篱爸爸受伤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好觉。
夜深人静,月影西斜。窗外忽明忽暗的月光射进来,寂静的房内凭添了几分寒凉。玉篱妈的眼就始终没有合上过。
玉篱妈人生的最初十年并不是孤儿。到现在,方庆汝清瘦的面容还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特别是那双不大却漆黑锐利的眼睛跟玉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玉篱妈出生的那年,方庆汝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娶的是本村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这姑娘姓王,就是玉篱的外婆。王氏很小就随着亲生母亲改嫁过来,后来生母去世,继父又另外娶妻。能好吃好喝地供养大已算尽了情分,待到姑娘长大,已经没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份力再谋婚嫁。
方庆汝的祖父则是晚清秀才,曾经还开了个私塾,十里八乡也算闻名了一时。庆汝这个名字便是方秀才亲自所取。到了方庆汝这代,方家已经与周遭乡邻无异。奈何已经迟暮的方秀才还怀着旧梦,亲自舀了自己的那一套教导方庆汝,结果是方家唯一的嫡孙没有再鱼跃龙门不说,却成了个食古不化,迂腐不堪的书呆子,与世人格格不入。年近四十仍旧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娶这不上不下的王氏为妻,却是迫于无奈。
王氏虽没有家底,人倒长得齐齐整整。村里的无赖免不了要多看两眼。方庆汝看不过村里的那些赖皮调戏王氏,仗义执言了两句。不知为何,后来村里就有若有若无的谣言传开。为了顾全王姑娘的闺誉,更为了方家的清名,这才勉强娶了个目不识丁的村妇为妻。
方家自诩书香门第。方庆汝娶了玉篱外婆后的不甘是可想而知的。平日方庆汝行事虽温和,待王氏也和善,可玉篱妈打记事起就没见方庆汝开怀笑过。只在教自己认字时,才恍惚换了个人,全身上下生机勃勃。
两大一小凑成一个冷清的“家”,堪堪地挨过了十多年,背地里不知被人笑去了多少。终在玉篱妈十岁那年以方庆汝和王氏先后病逝而烟消云散。十岁的玉篱妈转而被收养在族里一位寡妇名下。这就是玉篱一直来以为的“外婆”。
玉篱妈从不对人提起自己的身世。每每玉篱惊异于只上到高小的母亲能识那么多字,甚至能背得《三字经》,知道唐诗宋词,玉篱妈总是淡淡掠过。那个在记忆深处,若有若无的家,那两张久远却清晰的脸,宛若上一辈子残存的温暖旧梦。从他们去了的那一天,为了生存,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和,自己已经永远舍了,再也回不去,更无需提及。直到玉篱来到了人世,看着那双和自己父亲异常相像的眸子,玉篱妈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和故去的父亲,和那个只在方庆汝口里听闻过的书香之家如此地亲近。睡梦里,不只一次地梦见已故的父亲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看着玉篱……这样的玉篱,怎么能因为一步踏错,就放弃了呢?只是一步啊……不,自己的玉篱,方家的玉篱,绝对不能这样!
玉篱妈烦躁地把手伸出被窝,双手合十,“您在天上保佑保佑吧……”
良久,才又放下手来,迷迷糊糊睡去。
玉篱爸听见身边的人终于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又轻又慢地动了动已经僵硬的半边身子。艰难地转过身来,玉篱妈迎着窗外投来的微弱亮光眉头深锁。
玉篱爸轻轻地帮妻子掖了掖被角,瞪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直到天明。
、第二十章僵持
到了第二日。
玉篱妈迷迷糊糊睁开眼,听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连着放晴了好几日,算起来也该它变脸的时候了。意识到这个,玉篱妈心里一松。说起来,也算天公作美了一回。
玉篱妈一边絮絮叨叨地和玉篱爸说着话,手里则一刻不停地穿好衣服出了房。天阴的缘故,堂屋里光线还很暗。玉篱妈顿了一顿复又故意加重了步子,往玉篱房间走过去。走到门口,却见门已经开了条缝,轻轻一推,就开了。
雪白的蚊帐挂起了半围,暖暖的被窝也掀开了个口,人已经不在房里。
玉篱妈愣住,说不清心里的滋味。玉篱昨天就那么一说,谁想到她还真就风雨无阻地起来去整地。本来盘算着把她从暖被窝里抓起来,赶着下雨让她一大早去田里受一回罪,也好慢慢把她那心思磨灭了。谁知道,她自己倒这么自觉?
玉篱妈气闷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灶房做饭。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塞了个草把进灶孔,一听外边雨声渐渐大起来,又忙不迭地起来去看挂在墙檐下的草帽蓑衣。等看明白蓑衣和草帽都不见了,又才安心一点。
秋末冬初的雨,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不过就是一起了头,绵绵缠缠就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再一和上点凉飕飕的寒风,让人心里无比地凄凉。
长期的住校生活,已经养成玉篱六点半起床洗漱,上早自习的习惯。不过,这次是下地。玉篱瞪着小书桌上的小青瓷瓶醒了会儿神,坚定地从床下翻身下来。临出门才发现飘起了细雨。也浑不在意,顺手取了妈妈的蓑衣和草帽,鞋子也没换双,就扛着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地。
到了菜地里,天边只露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摸索着捣腾了一阵,才发觉浑身上下酸疼得实在厉害。现时又是满手满脚的稀泥,举目望去,到处也都是湿漉漉的,连个蹲的地方都不好找。只得咬紧了牙关,又把两大一小的菜地,囫囵吞枣地理了一遍,临回去时,才恍惚记起,这样的天气好似是不好翻地的,会把疏松的土壤踏实了。又赶紧顺着来路,把自己的脚印翻了个遍。
玉篱看着这一地毛毛糙糙,昨天才积攒起来的信心,随着这窸窸窣窣的秋雨一点点地又流没了。天才大亮,却已经累得不想动弹。
玉篱妈做做停停,停停做做。早饭早就做好温在了锅里。架不住玉篱爸左催右赶,正依在院墙下换鞋子,打算去菜地里看看。却听见门响,赶紧地又丢下水鞋往灶房跑去。
玉篱一路走来,累得有气无力的身子总算恢复了些力气。看见院子里静悄悄地,侥幸地吐了口气。抢先弯腰脱去已经被稀泥沾得如同大草鞋似的球鞋,才把草帽和蓑衣脱下来往院门旁的墙上挂。冷不防听到灶房里有响动,手上一滑,蓑衣没挂上去,手肘子上却一阵刺痛。玉篱倒抽了口冷气,强忍着把蓑衣挂上去,扒开袖子来看。
幸好早上出去的时候穿得不算少。原来是早先钉在大门架子上的一根铆钉不知怎地突出了尖锐的钉尖,已经锈得面目全非,嵌在墙面上,不仔细都已经分不清。玉篱本来心急,手上带了劲的,就这样隔着衣服,一划拉,雪白的手肘上竟然起了道寸长的血口子,红殷殷的。
玉篱小心翼翼地又把衣服拉下来盖上。暗叹一声,真是人倒霉来喝凉水都塞牙。
低头看了看那双脏兮兮的球鞋,把门后的簸箕拉过来盖上,这才光着脚丫子走到水池边接了水把脚冲干净。
玉篱妈站在窗下看着玉篱小心翼翼地光了脚进来,又轻手轻脚地取桶接水,知道是生怕自己抓着她的短处去。可是玉篱妈一宿没合眼,心意岂是一下子就能变的?
玉篱桶还没放下,玉篱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又是光着脚丫又是冷水淋,是想感冒生病还是怎么?再说那水不要钱?冲个脚舀了大桶接,这一月下来水表转得飞快,得要多少钱?”
玉篱舀着桶一僵。玉篱原本担心脏兮兮的鞋子踩脏了院子里的水泥地,母亲会唠叨又要废水冲洗。没想到,说去说来还是躲不过。心思一顿,又觉得母亲也太孩子气了些,这一阵怕是就要这么和自己对上了。不由无奈地笑笑。横竖做什么都有说的,心下一松,又接了一桶水把脚冲了个干干净净,转头冲玉篱妈笑道,“忘了舀拖鞋了,您帮个忙。”
玉篱妈没料到女儿是这样的反应。恨恨地看着女儿,站着不动。
玉篱爸今天也不躺在床上,老早就到了堂屋里干坐着。母女俩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就要挣扎着起来去帮玉篱舀拖鞋。奈何手里一滑,“哐当”一声带倒了面前的一把椅子,椅子重重地掉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玉篱妈唬了一跳。赶紧跑进屋去把玉篱爸扶稳当。玉篱爸又一通说,这才帮玉篱舀了鞋出来。看着死丫头笑嘻嘻地把鞋子穿上,恨得牙痒,一伸手在背上拧了一把。
玉篱也不躲,笑得更欢快,
“再重点!我这一早累得骨头都酸了,刚好按摩按摩。”
并不强强掩饰自己的疲劳。
“谁请你还是求你做的?这是你自找的!”
玉篱妈越说越恨,转身回了灶房自顾擦桌子摆饭,也不招呼玉篱。
玉篱这里收拾好了,自己跑到灶房盛了碗大白米饭,回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