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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马上回答,安静地将他的右手从我的肩膀上拿下,撩开他的衣袖,一圈圈地解开绑在他手腕上的白色绷带,对着我曾经亲手写下的那个“月”字,静静地说:“是的,我不爱你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绝望,虚无的,白茫茫的一片。
船靠岸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萧晚月也好,赵子都也好,早已决定不爱了。爱上萧晚月是我的寂寞,爱上了赵子都是我的错误。因为寂寞,我错爱了;因为错爱,我落得寂寞。从一开始,就爱错了人。那俯拾皆是的不堪,让人无法给自己尊严。
他还留在船上,她已经离开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所能回忆起的都是她离开的背影,每次都是这样,头也不回,决绝没有留恋。
司空长卿死前说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哪怕你杀了我,也永远赢不了我。从一开始你就输了,从你欺骗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永远都失去了资格,萧晚月,不——赵子都!”
他以为杀了司空长卿,就不会输,就不会失去资格,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今日,萧晚月来替赵子都问情,在她眼里是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终于,他连最后属于赵子都的爱也都要失去了吗?
遥远的山峰,传来农家姑娘的歌声,悠远嘹亮:
那段逝去的爱情
就像纸做的蝴蝶
遇到风,它会飘起
遇到水,它会沉沦
遇到火,它会成灰
它也有美丽的翅膀
却永远也不会飞翔
萧晚月听着听着,一滴泪落进了绵绵不绝的江水里。
从前他放弃了,以为那只是一段感情,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他低着头,苍白着脸,喃喃念着:“你剪断我的翅膀,所以我选择坠落。”
仙鹤楼位于神女峰的半山腰,我拾阶而上,穿过紧簇如火的枫叶林,终来到仙鹤楼前。白云悠悠,枫林焰焰,仙鹤楼跳出俗世红尘,坦然处于无争世外。我心想,若有一天在劫那孩子不再需要我来操心了,抑或我对这人世纷争倦了累了,来这里隐居也是好的。
这时,自楼中走出三个青年男人,一人黄衫如杏,书生模样,其余二人皆身披暗黑甲胄,只是护肩处略有不同,一人虎口,一人狼口,皆将军意气三人虽是不同装束,却长得同一张面孔,五官相貌如相同的一块印版雕刻而出的作品,教人啧啧称奇。
那三人走到我面前,抱拳行礼,异口同声道:“在下乃郑国公麾下天霁、天隐、天阙,见过夫人。”
我早听闻萧晚风部下有个三胞胎吗,大哥从文,军师善谋,为“长川七杰”之一,两位弟弟从武,现为十二黑甲狼骑之列。兄弟三人在长川萧门可算是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偏又长得一模一样,更添趣谈。
黄衫书生必为从文善谋的兄长天霁,上前一步道:“我家主公在楼阁上恭候夫人多时,请夫人入内。”|我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了。”便起身往楼中走去,在劫和蔺翟云随即跟上,被天隐和天阙拦住了,蔺翟云冷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此行他们多番将我们隔开,莫怪蔺翟云心有不满,神态已有动怒。
天隐天阙不答,倒是天霁深意地打量了蔺翟云好几眼。
同职之间必然会有比较之心,天霁与蔺翟云同为军前谋士,两人虽未谋面,在先前几番战争中却早已暗中过了几次招,天霁自然对他分外上心,问:“阁下可是云盖先生的子侄蔺翟云?”蔺翟云应了一声正是,天霁笑道:“早听闻云盖先生的子侄乃是当今少有的英才,军前布阵、五行八卦。周易演算无所不精,在下早就想当面请教一番了,今日正好天赐良机。”又说:“我家主公只邀请夫人一人赴会,便请先生以及那位小壮士随在下前去楼旁翠亭稍候,那里已设好酒水果盘慰劳两位,顺便让在下借机与先生切磋切磋。”
我并不担心萧晚风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他若是要伤害我,我也不会安然活到今天,况且他也的确是极度厌恶人多口杂的地方,喜爱清净,而翠亭仅离仙鹤楼十步之遥,就算真有什么意外,相信在劫他们也能及时赶来,就客随主便,允了这样的安排,安抚在劫和蔺翟云几句,叫他们无需担忧,便往楼中去了。
仙鹤楼是以大片松木为桩雕砌而成的,故而空气里总带着淡淡的一股松花味,让人闻之怡神。我微微舒展了紧张的心情,沿着旋转的朱雕红木梯蜿蜒而上,午后的阳光透着格子窗洒落在木梯上,斜斜光晕里能看见细微的尘埃漂浮着,卷起缕缕弧度,世界如此安详,只待尘埃落定。
忽然,我听见了,阁楼上传来清浅的咳嗽声,一下下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分外醒耳。我那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竟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果然,独自面对萧晚风,还是会让我忐忑的。这样一个讳莫如深的男人,在我内心深处始终带有害怕,而听了蔺云盖先前的那番言辞后,这种心情就愈发深刻了。
上了阁楼,我站在门口深深呼吸,随手整理衣衫发冠,怎觉得自己像是朝圣似的那么慎重,苦笑了一下,举手将纱织糊成的滑门往两侧推开。霎时,强烈的白光带着一股龙蜒香扑面而来。我眯了眯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屋内的光亮,便见萧晚风站在屋内的旁侧,穿着一袭玄色紫罗袍,头束七星冠,闭着眼睛,安静拈香。进屋后我轻轻拉上门,也没去打搅他,直到他礼毕后,回身看我。
我取笑道:“没想到你也会信佛。”逢面轻巧的一句寒暄,试图让自己的紧张平定下来,也是为了冲去隔阂,好让接下来的谈判水到渠成。
冬日午后的阳光在他身后撒了一地的金黄,那垂在身子两侧的宽长袖袍被风吹动了几下,都好似带着光华。萧晚风因我的问话而浅浅地笑了:“以前不信,所以佛祖惩罚我了。”我好奇道:“惩罚你什么了?”他说:“他让我得到了世上所有的一切,却得不得自己唯一真正想要的。”我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不敢再往下问了,唯恐听到让自己不知所措的答案,很巧妙地转了话题,歉意道:“抱歉啊,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吧?”他摇摇头,淡去笑容的面容冷峻而麻木:“不,是我闲来无事来得早了。”
堂堂郑国公,权谋天下,又怎会闲来无事?我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的早到是因为迫切想见到我。尽管他并未掩饰过对我的感情,但萧晚风会是那种因赶赴与心上人的约会而紧张不安的懵懂少年么?我无法将他与之联系起来。
阁楼里烧着暖炉,点着香薰,米塌上置着一张低矮方长案几,案桌上设有精致的酒菜,桌子旁摆着两个小巧精致的炉灶,大碗口的大小,分别热着清酒煮着茶汤,腾腾升起袅袅白烟。
萧晚风在案几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微微探手,示意我在他对面就坐,我依言入座,他问:“喝酒还是喝茶?”
我本想说喝酒,冬日里暖暖身子的好法子,话刚到了嘴边,突然想起萧晚风这身子骨,还是少喝酒的好,便说:“咱们喝茶吧。”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未变,眼里已经有了笑意,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将精致名贵的茶具陈列在桌上,循序渐进地为我泡起了茶。
萧晚风的茶道我早就见识过了,极为的讲究,泡出来的毋庸置疑是上好的茶。洗了两次茶汤,他将茶水顺着方向倒进杯中,然后轻轻地放到我面前,探手示意:“请用。”名窑烧出来的赭色茶盅,让茶香更加宜人,我喝了一口,惊讶道:“竟是甜的!”善茶者皆知,再怎么上好的茶叶泡出来的茶纵然芳香留齿,入口后不免总带一丝苦涩,这杯茶并不如此。萧晚风道:“悦容饮了那么多年的苦茶,是该苦尽甘来,一品甘甜了。”
闻言我心中一暖,再喝几口,道:“早前听晚风说过,人生宛如三杯茶,一苦二甜三平淡。”萧晚风颔首道:“是呢,这平淡是归于最后的终结,唯有苦和甜却是长久反复地。”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哦,如此说来,而今我喝着甜茶,指不定那日又成苦茶了?”难道他们萧家根本不准备退兵,这仗还要打下去?
萧晚风叹息:“悦容,你太敏感了,想得过多了。”
我稍稍安了心,也跟着惆怅起来:“并非我愿想太多,身在其位,不得不多虑。”
品完茶,用了膳,而后便是详谈停战事宜了。在那之前,他极少提及萧晚月,只随口问了句:“见过晚月了?”我说:“见过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该断的也都断了,能不能放下,那便是他的事了。”他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了,关于爱啊恨啊这样的感情,他总不会轻巧地挂在嘴边,也不会去深究别人的情感。
关于疆土的重新划分,我陷入被动。毕竟萧家没有大败,司空家也没有大胜,以军事实力来说,还是萧家更胜一筹,这个人世往往都是力量决定了话语权。萧晚风虽然对我很好,但毕竟身为一方之主,肩负千千万万子民的生计,自然不会因为对我的私人感情而让我得寸进尺,最终谈拢了势力划分,以赵阳城十里外的虞山、三原泾为界,以南归于长川,以北归于金陵。常州以及附近十余座城池最后还是全都被萧家拿走了,所幸我竭力争取回了百越、虎牢关等兵家险地以及赵阳城以北的三百里地。我知道这已经是萧晚风对我最大的退让了,若是我再纠缠下去,难保萧晚风会恼羞成怒,说不撤兵了,这仗还是接着打吧。那可大大不好了,两军打仗,说到底打的是家底。金陵府库已空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他也没有跟我提纳贡的钱财布帛之类的事,我无奈便将这样的会盟条约应下了。
我虽应下,最后还是十分认真地握拳,信誓旦旦道:“总有一天,江北失去的那些土地,我会一寸寸拿回来的。”
他突然就笑了,拍拍我的脑袋,十分欣慰的模样:“好,我等着那一天。”
不知名的,我就脸红了。为了掩饰尴尬,我指着窗外遥远而立的神女峰,道:“果真是人间风景之绝,从这边看去,真如一个美貌女子,身姿曼妙。”
萧晚风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便问:“悦容可听说过有关神女峰的故事?”
我说:“是战国时楚国才子宋玉所著的《神女赋》么?”近似卖弄地念了当中的一段:“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萧晚风见我这模样,掩嘴笑了起来,“不我是说神女峰的传说。”我大窘,摇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愿洗耳恭听。”萧晚风道:“相传神女峰乃是西王母幺女瑶姬的化身,曾帮助远古圣君大禹錾河道排除积水。水患消除后,瑶姬并没有回天庭,而是选择留在人间,为路经河川的所有行船保平安,从而化成了石峰,深得后人尊敬奉祀。”我闻言感慨:“为了庇佑世人化身为峰,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是的,如同悦容一样。”萧晚风看向我,深邃目光点缀柔情:“为了庇佑金陵的黎民百姓,那么坚强勇敢。”
我躲开了他的视线,看向那座美丽的山峰,幽幽道:“不……我没有她那么伟大。”也不想像她那么伟大,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子息承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曾经有一个女诗人,为神女峰写下这么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