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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安东本想亲亲韩谦的脸,不想对方嫌他臭,他只好拉着韩谦的手亲一口:“杜佑山那倒霉催的还压在下面呢,怕是不行了。”
韩谦盯着他脸上拉碴胡:“你没睡?”
洪安东苦笑:“里面吵成那样,怎么睡得着?”
韩谦掸下他满脑袋的灰尘,心疼地劝道:“多挖两天,会挖出人的,你别太忧心,少抽烟。”
“嗯,希望他没事,我看他那倒霉样,觉得自己挺幸福。”洪安东感叹完,熊抱住韩谦,撅嘴:“谦谦,让我亲一个吧!”
韩谦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臭!”然后用力抿紧嘴巴表示抗拒。
洪安东没辙,悻悻道:“不亲就不亲嘛……”
两个人还没说上五分钟话,洪安东手机响了,施工队工头在电话那一头嚷:“洪总,挖到杜老板了!”
正确来说,没有挖到杜佑山的人,只不过听到杜佑山的声音,幸而没有启动机械,一个工人在丁零当啷的挖掘声中隐约听到喊叫,他紧急通知工头,工头命令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四周安静下来,那声音便清晰了——从一处裂缝下传来呼救声,杜氏的员工立刻辨认出那是他们老板的声音。
裂缝内黑乎乎的,手电一照,地道层次像断裂的台阶般参差不齐,尘土飞舞,根本看不到人。地道的结构毁灭性破坏,支架全线崩溃,裂缝边的土质犹如水上薄冰,用力一踩就哗啦啦碎一大片,地上尚且如此,地下的情况可想而知,工人小心将裂缝挖开半米,依然辨不清杜佑山身处何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愿意下去探虚实。
洪安东赶到裂缝边,指手画脚地问:“都确定位置了怎么还不快挖?”
工头惴惴道:“不敢挖啊,看样子杜老板起码在八层以下,全是悬空的土道,从这里挖绝对会死人,随便一土块砸下去就把他压成肉泥。”
洪安东无奈,蹲在缝隙边喊:“杜佑山?”
杜佑山见到光线后爬了大半天,又在缝隙下喊了一个多小时才引起人们注意,喊得喉咙里都是血腥味,他眯眼看着头顶上漏下的光线,哑声喊:“我们在这!”
洪安东撸起袖子跃跃欲试:“你别急,我下去救你,你还欠老子一大笔钱呢!”
天下的员工不约而同扑上去摁住他,声泪俱下:“洪总,你不要乱来啊!”
条子龙脱下黑西装,对自己的身手信心十足:“不必劳烦洪总,我下去看看。”
起吊机开到离裂缝数十米之外的地方,吊臂上固定好绳子,条子龙戴上安全帽,腰绑在绳子另一端,轻手轻脚地往裂缝里钻进去。从裂缝到杜佑山所处的位置不是直线距离,中间断层的地道阻碍重重,条子龙打着手电捂住口鼻爬了好几层,最后找到了目标。
杜佑山抱着武甲倚靠在土层边,两个人身上的血混着泥土,脏得看不出个人形,唯有杜佑山的眼睛亮闪闪的,他看到条子龙,咧开嘴笑了:“龙哥,真是劳烦你了。”
条子龙三步两步走上前:“先上去再说。”
“你先帮我把他弄上去。”杜佑山拍拍武甲的脸:“喂!醒醒!”
武甲勉力撑开眼皮,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
条子龙依言解开攀岩绳,杜佑山逞强想帮忙,刚单膝跪起来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杜老板,你歇着别动吧。”条子龙麻利地把武甲五花大绑捆在自己背上,“我一会儿就下来拖你。”
武甲死死地揪住杜佑山的袖口,眼神茫然而又惶恐。
杜佑山拉着他的手揉了揉,气若游丝地劝道:“你受伤了,听话。”
武甲用尽了力气握紧对方的手,苍白开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合:小心。
杜佑山放开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黄昏敛起金黄色的阳光,光线从那道窄缝间洒落,尘芥飞扬在被云层浸冷了的夕阳光影之中,兀自流淌着失去血色的寂寥,静默得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害怕。武甲目不转睛地低头注视着杜佑山,在转入土层的侧道一瞬,他看到杜佑山最后一眼。
杜佑山也仰头望着他,面上带着笑,眼底波光粼粼。
晚饭过后,魏老摇头晃脑地听着昆剧,魏南河坐在一边给他削水果,念叨着说:“爸,这几天得抽空去做一次全身体检,有什么毛病也及早提防,你说是不是?”
魏老跟着曲儿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魏南河说:“爸,又过一年了……”
魏老跟唱很是投入:“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
魏南河自顾自说:“过两个月桑葚熟了,叫小七多采一点,补肝益肾的,你可以多吃些……”
魏老忽然问:“南河,佑山最近没去上课吧?”
魏南河一愣:“爸,你怎么想起杜佑山了?”
“哈哈!”魏老拍着大腿笑道:“昨天看到老杜,他说那小子得了腮腺炎,抱着脸在家哭呢!你这几天别去找他玩,小心被传染了。”
魏南河木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老胡言乱语完,继续唱:“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
魏南河轻叹了声,记起自己得腮腺炎那一年,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杜佑山先得的,他很快被传染了,脸肿得比杜佑山还厉害,涂着紫色药水,丑陋得不堪入目。两个人顶着猪头脸,大眼瞪小眼,嘲笑对方的窘样笑得前仰后合。
小时候最偏爱五分钱一根的糖水冰棍,他和杜佑山蹲在窄小的马路牙子边,叼根冰棍,和伙伴们三五成群地扎在一起抽打那可怜的小纸片儿,魏南河输的,杜佑山帮他赢回来。
虽然每当回忆起往事总是无法避免地伤感,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心慌得坐立不安,他觉得有事要发生了,可想了想,自嘲地一笑:能有什么事发生?
他转头望向渐灰的云层,鼻尖有些酸。
条子龙把武甲背出来,守在裂缝口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他解下来放在担架上,抬着就往救护车跑,没跑出两米,毫无预兆地传来一片巨响,地面纹丝不动,一团团暗灰的土尘从裂缝处扑出来。
条子龙一条腿跨进裂缝里,还没往下爬,听到声响后条件反射扣着绳子悬在半空。洪安东被迎面而来的粉尘呛得连连咳嗽,吃力地咆哮:“杜佑山?杜佑山——”
下面不再有人应。条子龙用手电照照裂缝内,发现原本就断裂的土道塌得面目全非,完全没有下脚之地。
裂缝边众人一阵沉默。
洪安东像头发狂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吼:“杜佑山!你他妈没死应一声!”
武甲从担架上摔了下来,无望地抓牢手下的泥土,肋下撕心裂肺地剧痛,咳嗽凶猛不止,他直勾勾地盯着裂缝处,被灰尘迷蒙了的长睫毛瑟瑟抖动。
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掉不出眼泪,他合上干涸的双眼,咳出来的殷殷鲜血染红了土地。
洪安东手脚冰凉地哑了半天,骤然暴吼:“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挖!”
旧人回归
“是乐正七他们做的,不过你没有证据,我承认了也无妨,你要怎么报复请便。”魏南河两手撑在病房的窗台上,遥遥望着远处正在拆迁的一片旧房子,“他们的行为确实过于偏激,哪怕我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权,当初我劝不动你,现在也劝不动他们。”
挖掘队又挖了三天三夜才把杜佑山挖出来,所幸坍塌的地道中有一处支架呈斜角压在上方,留下一个容身的小空间,脱水和饥饿差点要了他的小命,除此之外,本来没有受什么外伤,反倒在搜救的过程中被零碎掉落的泥块砸到,四肢多处骨折,不过没有压迫到内脏和头部。相比之下武甲的伤更严重,碎了的肋骨扎到肺部,一度高烧昏迷。
魏南河是在杜佑山被挖出来的两天后,接到了杜佑山打来的电话,说有事想与他商量商量。
这几日新闻报导天下地产施工队挖地基时挖出一片明代官窑遗址,发现大量的官窑青花和釉里红,天下总裁当机立断捐出地皮,分文不取。洪安东面对媒体慷慨陈词,赢得满钵荣誉,好不风光。魏南河知道,真正从这一大手笔中赔了钱的人,是杜佑山。
“我找你来,不是向你宣战的。魏南河,我不和他们计较了。”杜佑山包的像木乃伊,一身皮外伤不说,右腿打了石膏,左脚踝裹得严严实实,胳膊伤的较轻,右手还能勉强点烟。
“病房里不能抽烟。”魏南河提醒他。
“我只是骨折,没伤到肺,随意。”杜佑山把烟丢给他,“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恩怨,”魏南河把烟夹在指尖转动,顿了顿,没有点燃。他走到病床边坐下,望着杜佑山,带着痛惜的口气一字一字说:“只有柏为屿的事,你做的太绝了。”
“我知道,我这次和解很有诚意。”杜佑山将烟灰点进水杯里,“我向你承诺,所有挖出来的瓷片我都不会出手,一定找机会捐给博物馆。另外,那一系列吴越礼器全部送你,当然,汝窑观音是我家的,我不能给,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贿赂我吗?和你说白了吧,我也一切都好商量,”魏南河把烟塞回杜佑山的烟盒里,无可奈何道:“可那几个小子恨你入骨,尤其是杨小空。忘了和你说,他现在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我知道,”杜佑山吐出烟雾,咳嗽几声,哑声道:“副会长柴老先生看了半个世纪的瓷器,和你爸是一个级别的长辈了,可惜他总是倚老卖老,公开对杨会长的人品冷言冷语,昨天有人捅出柴氏的镇店之宝都是新仿品,杨会长动手一摸,柴氏的老字号就这么砸了。”
魏南河平静地反问:“你怕了?”
杜佑山大方承认:“我怕了,就是因为怕,才想方设法整垮他。我们搞这行的,谁手上没有以假乱真的东西?你也会吃到苦果的。”
魏南河不置可否,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抱歉地笑笑:“保重身体。”
说不害怕是假,乐正七变了,杨小空也变了,魏南河心里发毛,如果说改变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那么,他们成长得太快了。
他下午去学校上课,顺带把乐正七接回家。今天给小孩的辅导员打电话,辅导员取笑道:“魏教授,没有哪个家长像你这样追着老师问这问那,他已经念大学了,不是小学生。”
魏南河窘迫地解释:“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辅导员纠正道:“他不是孩子,你早该改口了。乐正七刚入学时是有点古怪,不过现在和一般学生无异。”
听了这句话,魏南河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乐正七坐在副驾驶座上,抖着腿懒散地翻看丢在车里的一本电影杂志,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南河,我下学年不想住宿舍了。”
魏南河疑道:“为什么?和同学闹别扭了?”
“没!我人缘特好。”
“那是什么原因?”
“没原因!”乐正七瞪眼:“你有课我就搭顺风车,没课我就自己坐公车上下学,不麻烦你专门接送。”
魏南河摸摸鼻子,分辩道:“我不嫌麻烦,只是有点奇怪,你不是很爱和同学们混在一起吗?”
“唉,同学嘛,混来混去就那样……”乐正七把头转向窗户,望着窗外通勤高峰中川流不息的车辆,“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我觉你对我有些芥蒂,我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