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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西安四大当铺的朝奉面面相觑,无不捕捉到彼此眼中的那一丝怯意,担心的试探着问道:“难道刘选福老朝奉也来了?”
“家师已于半岁之前退隐田园,从此不再理会生意上的往来,这次是在下独自前来。”
文定此言一出,对方那四位朝奉的心中顿时轻松一大截。对刘选福那类登峰造极的老朝奉,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成为了业内的权威,同行中人心中自然是忌惮的很,可对于眼前这位自称是他徒弟的文定,则完全又变成了另一种情形。
一来名不见经传的文定究竟是不是刘老的传人,眼前只是他一面之词,真与假尚未可知;再则即便确实如他说,他乃是货真价实的刘老传人,四位朝奉也深信,凭着自己这几人在当铺行当数十年的跌爬滚打,怎么也不至于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
存有这种共识之后,四人决定先声夺人,将齐老板随身带来的那幅“秋山问道图”平铺于桌面之上展现开来。两旁助威的上百位商人争相站立了起来,都想亲眼目睹这引发了轩然大波的巨然名画。
这乃是一幅绢本画轴,在我朝之前,宣纸虽然已经被广泛应用,然而用宣纸作画尚未形成风气,绢本画一直占据着主要地位。
这幅画卷以立幅构图画,重重叠起的山峦,下部清澈的溪水,曲折的小路通向山中,山坳处茅舍数间,屋中有二人对坐,境界清幽,果有巨然山水之烟岚气象。
虽主峰耸立,却无坚凝、雄强之势,但见柔婉之境;曲山抱合处,密林丛丛,柴门洞开,引小径回旋,折入深谷;坡岸透迄,有树木堰仰,碎石临流,蒲草迎风。令人幽情思远,如睹异境。
对方朝奉自信满满的道:“齐老板所保有的这幅秋山问道图,淡墨长披麻被,层层深厚,山头转折处叠以矾头,用水墨烘染,不施被,留白,苔点飞落。用笔草草,近视之而不类物象,远视则景物集然,整幅画面气势空灵,兼又生机流荡。经我四人反覆比对,绝对是巨然大师的真迹。”
另一位则轻蔑的笑道:“只怕尊驾手中的这幅画,乃是自专诸巷、桃花坞流传出来的吧!”
此二处皆是苏州城中工匠聚集之街道,也是苏州画主要的汇聚地。
挑衅之言一经说出,立即引发两帮助阵之人,或声讨,或支援,一阵筛锣擂鼓似的喊叫,进而互相攻击。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扬州知府可是他们这班盐商的衣食父母,在贾大人面前,汪某人与齐某人不得不有所顾及。而这种喧闹的场景实在让自己很是被动,于是乎不约而同的,二人转身安抚下自己身后的亲友。
原本气定神闲的文定在仔细观察过桌面上的那幅秋山问道图后,整个人如同定住了一般,震惊、不解、不祥的情绪纷纷涌上心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们的画竟会与汪老板那张一般无二?不论是笔画,还是所采选的颜料,又或是所用的绢本,竟然和自己几日前所见过的丝毫不差。
文定心下惊愕不已,看来此事的严重远没有自己当初想的那般简单。偏偏眼前已经是骑虎难下,一旦有所闪失,非但是汪老板要蒙受不小的损失,自家铺子的招牌也会随之蒙羞。
第五章不辱使命
文定惊诧的表情,让对方的四位更是信心倍增,调侃道:“诸位,刘老朝奉的弟子到底还是有些本领,一经见到齐老板所持有的真迹,便分辨出了真伪,那张假画索性就不必拿出来现眼了。”
“这就对了嘛!如此一来,愿赌服输,也不失为一信人。”似乎已经是胜券在握,那些个西商无不是喜笑颜开,得意之色表露无遗,气势上完全将对方给压了下去。
在对方肆无忌惮的嘲弄中,文定将他们带来的那幅秋山问道图展现开来。初时对方阵营依旧是不屑一顾,好些人连瞧也懒得瞧上一眼,然而随着周围的声音渐渐地由嗤笑一个一个变成惊呼,那些喧闹的西商们终于全部停止了轻蔑的表情,感到了事情的诡秘。
他们之中有的睁大了双眼,紧闭着嘴唇,摇头晃脑,百思不得其解;更多的则是张大了嘴,呆若木鸡,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
世间上竟然有这般蹊跷之事,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两幅画都是维妙维肖,只怕是巨然和尚复生,亦只能是徒呼奈何。
对方那四位朝奉对此显然也是始料未及,一个个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纷纷一言不发,相继走到汪老板的那幅画面前,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的查验。泰丰当铺那位上了岁数的朝奉还拿出了一副水晶石镜,用这奇妙的石镜凑近了瞧看,可以将物件放大好些倍。
四人轮流用那副石镜查验,画轴上的丝毫细节都不曾放过,可依旧是寻不出破绽来。于此同时,文定也不曾松懈,凑在齐某人那张画前耐心查看。
这两张画从笔墨画风上看来并无差别,元末之前画卷上并不时兴加盖画者本人的铃印,亦无落款。年代较为久远的几处收藏之印,例如“内府图书之印”、“蔡京珍玩”都是一般无二,再下来各收藏名家用印,虽渐有了分别,可这却并不能说明一切。
如此相似的两张画,即使是双双摆在一起,尚且使人分辨不出来,谁能认定那些曾经拥有它的收藏家、鉴赏家就不曾看走了眼。偏偏《宣和画谱》中所记载的“内府图书之印”、“蔡京珍玩”这两方时期最早,最值得信赖的铃印又是点滴不差,当真是叫人为难呀!
正在双方都低头冥思,束手无策之时,新盛当铺的钱朝奉突然抬起头,有感而发的惊呼道:“我知道了,你们手上的这幅画必是响拓之作,非是如此,不会如此相似。”
宋番阳张世南《游宦纪闻》有书:“响拓,谓以纸覆其上,就明窗牖间,映光摹之。”
也就是在一间暗室里,开一面小窗,将墨迹紧贴在窗口上,一张轻如蝉翼的纸覆盖在上面,让窗外透进的阳光照耀得纤毫毕露。拓书人用特制的游丝笔,于两边用细线钩出轮廓,再填上墨去,就会和原迹一模一样,这种手法便叫作响拓,又唤为双钩填廓。
只要有真迹在手,再寻一精通笔墨乙人,便可让一幅画变成两幅。当然这里面也透着相当的难处,除了真迹难觅之外,最难的便要数操笔之人,这类的活儿,等闲的作伪之人决计是做不来的,惟有真正的大家方能掌握着笔墨的分寸。
事关重大,不容疏忽,对方刚刚落音,文定也针锋相对的道:“这两幅画中,必然是有一幅响拓之作,不过现在便认定哪幅是真迹,哪幅是伪作,还未免言之过早。”
“不会错的,必定你们那幅是作伪的,齐老板手上的这幅,来龙去脉都是一清二楚。你们若是不信,且来看看这几本著录,上面清楚明白的标明了北宋之后它是进了哪几位大家的私藏,又辗转经过了哪些人的手,如今才被齐老板所收购。”泰丰当铺的老朝奉还真的掬出几本著录来,那些个枯黄的书页,看来也是经过了好些个年头了。
“不是小可不信任四位前辈,实在是靖康之乱后,战祸遍布神州各处,宣和殿珍藏遭受空前劫难,这些流落民间的真迹辗转到过哪位名家手中,这谁也不能说明白。不瞒各位说,类似诸位手上持有的私家著录,我们这边也有不少。”说着,文定也变出好些本泛黄的著录来,比起对方来怕是只多不少,好些个还是孤本,光是这些著录就值不少的银子。
这些全是在汪元海书楼中找到的,比起对面那些西商来,向来遵从圣人教诲的徽商们,在书画方面所投下的本钱与精力可要高出好大一截。
对方见此话说服不了文定,忙又从旁引证,什么那些著录中谁谁是南宋大家,谁谁是元代名宿,顶不济的也是本朝一介高士。可这些显然不足以让众人信服,文定他们这边也拿出了与之相似,甚至更为权威的人物来。
当双方特意请来的朝奉踌躇时,两方助阵的亲友则又开始相互指责、挑衅、攻击,为自己一方声援助威。要说幸亏双方都还是些顾全脸面的生意人,不论是在指桑骂槐,或是反唇相讥,场面上好歹要比那些街妇、苦力的嘴仗收敛几分,可也堪堪对得过上述二者罢了。
没有那些直白的辱骂,可双方的激烈程度却并不弱于彼。不停的拆台,不断相互揭短,不是指责某人做买卖不老实,就是揭露某人在何时何地赚过不太干净的银子,初时还都只是些小事,顶多算是贪利逐臭,说到后来,彼此的火气上来后,出格的事也就愈发多了起来。
若是此番位列席中的几位大人中,哪怕只有一位有着包大人似的清廉严明,将他们所说的一一记录下来,回去后再核实查证。恐怕席间各位少不得人人都得挨上一顿板子,严重的甚至要重惩。”
可惜那位史员外以及严编修只是端起茶杯,藉饮水掩饰自己的神态。
而那位贾知府则是紧绷着脸,尽力在克制自己,终于还是忍不住吼道:“都给本官安静会儿。”
一边说,他一边还拿眼瞪着两边的商贾们,直到场面真的寂静了下来,才又说道:“你们一个个也算是扬州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好像小狗似的争来吵去,有意思吗?今日若是想分出个高下,全得凭这几位朝奉的本事,旁人若是再喧哗吵闹,本官治他个妨害风化之罪。”
众人一听,赶忙把牢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喧哗撒野了。
被他们这么一闹,居中的文定他们反倒是清闲了片刻,但也仅是片刻而已,经贾知府的震喝之后,众人关注的目光又集中到他们五位身上来。
深知自己等人身上肩负的重大责任,他们五人无不是百倍小心谨慎,来回的在两幅画中进行比对,时间也随之一点一滴的流失。
时间越是拖的久,心中的焦虑越是强烈,不单是他们,就连两旁的助威之人也是如此。
本来他们还可以与周围之人交谈来平定心神,可贾知府严令之后,心中的焦急无处述说,只能不停的喝茶来转移注意力,结果不断的有人进进出出,茅厕前都排起了长龙,更有甚者,在茅厕外掀起了又一轮的舌战。
眼见他们僵持不下,如此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作为公证的三位大人们相互间交换了意见后,将他们五人连同汪元海以及那位齐老板叫到了跟前。
仍旧是贾知府开口道:“汪老板、齐老板,既然这两幅画找不出丝毫瑕疵,几个朝奉又不能分辨出哪幅真、哪幅假。依本官看来,不如就此打和,双方不分输赢,如何?”
这样一来,既保全了两方的颜面,又解决了眼下的困境,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
家大业大的汪元海倒是没什么意见,可那齐某人反倒不答应了,对这次的比试,他可是下足了本钱,所图的就是那十万盐引,不能就此终止,声辩道:“三位大人体恤草民们的苦心,我等都清楚明白,且感佩不已。只是齐某以为,这事在扬州城里已经是人尽皆知,屋里屋外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今日如若不能分出个真伪来,实在难堵悠悠众口。”
那四位西安朝奉也说道:“齐老板手上的这幅画绝对是巨然真迹,不能因为对方不知从哪寻来的一幅伪作,而就此背负上拓本的名声,还请三位大人出来主持公道。”
若是再不出声,他人还以为自己是心中有鬼,汪元海立即道:“汪某的意思也是这般,既然已经摆下擂台,就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