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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华南山、赵长安的脸色都变了。华南山的表情很奇怪,虽然他并未料到今夜他会死,会被早已气息奄奄的赵长安杀死,会死在一根污脏粗陋的香棍下,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笑,那是种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毫无畏惧、坦然、宁静,甚至是略有一丝喜悦的表情!
而赵长安则惊恐地意识到:马上,他又要犯下一个大错,一个他永世都无法弥补的大错了,他要杀死一个他本不该杀死,反而应该补偿的人!虽然,这个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令他饱受冤屈和痛苦,还险些置他于死地。可即使这人该死,也不应由自己杀了他,也不应让他死在自己的手下!但这一剑的刺出他已无法控制,他沮丧绝望地看着,看着香棍疾向华南山的喉头刺去!
这时,二人眼前一花,一只手凌空疾伸过来,只一下就扣住了赵长安的手腕。为消解这一剑刺出的威力,这只手在扣住他手腕的同时,疾向前一带,赵长安只觉有人一托自己的腋下,他立刻飘飞起来,被一个人托举着,飞到了半空中,惊风般飞掠五丈。两人在快撞到寺庙院壁上时,这人左手一撑墙垛,双足力蹬,“轰!”长逾七丈、高达四丈余的整堵院墙便全因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而垮塌了,这才消解了那第九剑的威力。然后,两人在腾起的漫天灰尘里缓缓转身,轻盈落下。望着这人温暖而动人的笑容,赵长安傻了,半晌,才口吃地道:“二……二哥,怎……么会是你?”
就在刚才性命攸关的一刹那,瘫倒地上.连一根小手指尖都不能抬起的宁致远忽长身而起,疾风般疾掠过来,扣住了赵长安的手腕,紧接着用极巧妙的身法、极高明的招数、极迅捷的反应,化解了他那惊世骇俗的一剑的威力。
赵长安再一看,华南山双手连挥,已解开了庭中所有人的穴道。游凡凤、马骅、丛景天等人笑嘻嘻地爬起身来,一边拍打着衣上的灰土,一边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或致意,或问好,或夸赞方才那一剑的高妙,或表达重逢故人的喜悦……
赵长安茫然至极,突觉天旋地转,身子往下一沉,幸得宁致远一把抱住了他:“先别忙着说话。”
半扶半抱地,众人将他撮弄进殿里躺下。马骅从怀中取出一摞仍热乎乎、香气扑鼻的葱花肉馅油饼递给赵长安,但他摇头不接。
“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眼前这一幕搅昏了头的还有一个人——晏荷影。她瞪着那远远立在殿门旁,正安详地望着殿内乱哄哄的情景的华南山,困惑不解。游凡凤笑了:“今夜这一切,本就是我们排练好了的一出戏。”
原来,七天前的湖州赛宝会上,一打听到赵长安的踪迹,游凡凤马上就飞鸽传书宁致远。游、晏二人找到赵长安的次日绝早,宁致远等人就赶到山脚下了。与游凡凤碰面后,得知赵长安颓废绝望,经过商议,众人赶快编了这出“戏”,还演练了好几遍,然后这才上山,为的是能让赵长安重新振作起来。
为了不让赵长安看出丝毫破绽,四海会的五位护会堂主,每人都给了华南山十年的功力,而宁致远是三十年。有了八十年的功力,功力早失的华南山这才能把众人打得落花流水,而破“月下折梅八式”的剑招,也是宁致远教给华南山的,为的是好让他胜得更合情合理。
宁致远微笑摇头:“唉!我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日思夜想才琢磨出来这个破‘月下折梅八式’的法子,可今夜一看才知道,原来,折梅剑法的确是完美无缺的剑法,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没有法子可以破解它!”
晏荷影恨恨地看着微微笑着的华南山:“那……这个人,以前干的那些个‘好事’,莫非也是演戏?”
“这倒不是!”华南山缓步踱进殿来,“老衲从前做的那些恶事,都是真的!”这个假和尚,居然又自称起老衲来了!
“唉!”他目光沉痛,“老衲为了二十一年前那段根本不能怪殿下的往事,心里对他充满了仇恨。二十一年来,每时每刻我都在寻思着怎样报复他,因此隐姓埋名,假扮和尚。老衲不但恨他,恨皇帝,还把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恨他们为何能活得那么自在、滋润、开心!老衲活不好,那别人就不能活得好!要伤心、痛苦、绝望,就大伙一块儿伤心、痛苦、绝望!”
四年前,皇帝召华南山进京,要求他再次助自己实施这个用传世玉章挑动中原武林人士自相残杀的毒计时,华南山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恨游凡凤保护赵长安,就假托他的名义,让素与他交好的荆北大侠白云天护送那块象牙牌去富春江。白云天才一出发,华南山就把传世玉章在他身上的消息传扬了出去,好让江湖中人都去追杀他。
“起初,计谋实施得还算顺利,在雪姿堂,本来老衲是要把那块象牙牌说成真的传世玉章,再塞给四海会,好让全天下的人都去跟四海会拼个死活。可听晏姑娘说了她在那三个多月中的经历时,老衲立刻猜到,尹延年就是世子殿下!老衲当时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报复世子殿下,现有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来,要不赶快抓住,那可真也太对不住自己了。于是老衲就改了主意,说那块传世玉章是假的,不消老衲再多说什么,大家自然会想,既然这块传世玉章是假的,那真的肯定就在尹延年身上。”
“唉!”宁致远叹气,“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偏偏三弟又不要那十万两黄金,越发让人起了疑心。”
华南山宽慰他:“盟主也不须太过自责,你当时那样想,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老衲心怀嗔恨,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了!”
没过多久,皇帝发现事态的发展已偏离了预期,于是在万寿节前,又一次把华南山召进京,传授了另一套计谋,既要把赵长安从火坑里拉出来,还要把整个中原武林再推进去。他的计谋虽然高明,但满怀怨毒的华南山当时虽满口答应,可一离京就将皇帝的圣旨抛到了脑后,并且隐藏行踪,令皇帝再也找不到自己。
紧接着,赵长安远赴姑苏救晏云孝,他的侠义之行,感动了晏家四侠和当时在场的许多人。华南山一看情形不妙,赶快胡扯一通,强词夺理,这才又坐实了赵长安夺宝杀人的恶名。此时提起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华南山懊悔不已,连连诅咒自己该堕入阿鼻地狱。
“可现在,你怎么又来帮宁大哥救他呢?”看见他眼中浓重的悔恨和愧疚,晏荷影对他的恶感不禁消解了许多。
“那还是因为世子殿下。三年前的西湖一役,武林中人全去了,要杀他。可他在察觉朝廷大兵要包围清剿这些人,也包括老衲后,他却拿自己做挡箭牌,救了四万多人。回来后,整整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老衲吃不下,睡不着,白天黑夜地扪心自问:老衲这些年来,都对世子殿下做了些什么?犹豫了将近一个月,最后老衲终于想通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己种的恶果,要自己去拔除!自己作下的罪孽,要自己去偿清!”
于是,他动身前往青州,要向赵长安说明事情原委,然后再请他亲手发落,该杀该剐,都一肩承当。可还没到泰山,就听路人相传:赵长安失踪了。华南山一想,觉得他可能会去望郎浦,就又折身往南赶。可才到南海,却听说赵长安被宁致远救回后又没了踪影,思前想后,他找到宁致远,和盘托出了实情。
其实在此之前,宁致远已对他起了疑心。有关传世玉章的点点滴滴,细想之下,漏洞极多,而在了解了赵长安的为人后,这位法空大师的所作所为就更令人生疑。宁致远正打算在找到赵长安后,再去富春江质问他,他倒先来了,但不是来狡辩,而竟是来说出实情,并求宁致远处置他的。他既已忏悔,真心改过,宁致远又怎能再责罚他?且论起来,最有权责罚他的人,也不应是自己,而是赵长安。是以这次得知赵长安的踪迹,他立刻通传华南山尽速赶来。今天赵长安之所以一蹶不振,追源论始,皆因他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而设法令赵长安振作,于他而言,义不容辞!
“阿弥陀佛,世子殿下,”华南山合十,对赵长安躬身一礼,“因为老衲的一念嗔恨,使世子殿下在这四年中身堕炼狱,遍历其苦,现在,老衲求世子殿下的责罚!”
赵长安望了望白眉燔然的华南山,万千往事,一时间俱涌上心头:“因因果果,陈陈相循,冤冤相报,何日才是个了局?您走吧,我欠您的,您欠我的,这一刻都了结了。从今往后,您我二人之间再无半分的牵扯。”
宁致远心一沉,就在这一刻,他又看见了赵长安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众人为让他振作而演的“戏”,虽激发了他的侠义心肠,令他暂时“振作”了一下,可他心魔未除,现在又堕入到不能自拔的沮丧、痛苦和绝望中去了。这可怎么办?
正当他忧心如焚时,这边,章强东殷殷邀请华南山加入四海会。法空问:“为什么?”章强东踌躇了一下:“今晚你把什么都说了,老夫只怕以后那些人不会饶过你!”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都这样想。他助皇帝挑动武林中人自相残杀,虽然毒计才起了个头,他就将邪火烧到了赵长安身上,使得这场灾难没有二十七年前的那次惨烈,但毕竟也还是死了不少的人。且世上人谁愿意被耍猴一样的欺骗玩弄?想那些武林中人一旦得知,原来那块使自己神魂颠倒、利令智昏的传世玉章竟是一场骗局时,愤怒之余,一干山野草民奈何不了高高在上的至尊天子,莫非还不能来找华南山泄恨出气吗?虽他现已改恶从善,但江湖中睚眦必报的人多得是,今夜他离开这里,只怕不出三天就会有噩讯传来。章强东现邀他加入四海会倒是个好法子,只是,以后宁致远头疼的事可就要多了。
宁致远也点头同意:“章伯伯的法子好。华老前辈,您就留在四海会吧!正好,我们护会的堂主还差一个,由您来充任,再合适不过了。”
华南山微笑摇头:“阿弥陀佛,盟主和众檀越的好意,老衲心领了。不过,众檀越请看,”他除下僧帽,露出了头顶的九个香疤,“老衲早已皈依佛门,现在是少林寺达摩堂的弟子,法号仍为法空,不敢再入他门。”
“啊?”宁致远等人大出意料。
法空闭眼叹道:“装了半世的假大师,终究做了真和尚。西湖一役后,老衲已由弘慧大师剃度,做了他的座下弟子,从此一心向佛,不问凡尘中事。那些恩恩怨怨,于老衲而言,已全都是过眼云烟。”宁致远等人肃然起敬,忙恭敬合十为礼:“大师既有去处,在下不敢再留大师,就让在下的兄弟们送大师一程好吗?”
法空微笑,澄净慈祥的目光转向面色灰败、瞳仁暗淡的赵长安:“老衲今天本是为除恶因而来,现恶果虽去,恶因未除,怎能离开?世子殿下,你曾说你心难安,一直在寻可安心的不二法门,现在,就由老衲来为你安心如何?”
赵长安浑身一震,转头,凝注他,眼中渐渐有了亮光:“心怎样安?”
“你把心拿来,老衲自会为你安!”
赵长安当时就怔住了,良久,方喃喃自语:“我的心在哪里?我找不到我自己的心!”
“老衲为你找!”
“你知道它在哪儿?”
“知道!”
“它在哪儿?”
“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喏!”法空一指寺外,“请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