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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燕哥见他就这瞬间面如死灰,汗出如浆,汗水从额上顺着鼻翼两侧涔涔而下,素来清澈明净的双眸此时变得瓷白,所有的神采都没有了,眼珠甚至连动都不会动一下。她大为震骇,随即嫉恨万分:原来他爱极了那个贱婢!
赵长安颤抖着扶树站起,冷汗不仅使他的全身湿透,还令他寒入骨髓。挣命般,他往林中一步一跌地挪动脚步,同时嘴唇翕动,反复在念叨两个字:“禽兽……禽兽……”
耶律燕哥大怒:“我好心告诉你实情,不谢我也就算了,还敢骂我是禽兽?”他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走,恨不能当场就死了才好。眼前茫茫一片,不辨东西南北,事已至此,又何须再辨?左右不过一死罢了,觅个无人处,死在那里,就烂在那里,岂不是好?
但他却走不动了,有什么东西扯住了袍袖,又有什么物事缠住了腰?他拼命挣扎,试图脱开。
只听有人怒问:“小贼妇,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他模模糊糊地望出去,隐约间,似见大怒若狂的游凡凤扯住了神色惊慌的耶律燕哥,似乎还要伸掌打她,而自己却仿佛被几名侍卫拦腰紧紧抱住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车队才一离宫,游凡凤就缀上了,见二人进了树林,久不出来,虽知耶律燕哥根本奈何不了赵长安,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情形殊是可虑,于是便想进去看一看。但临举步时,却又踟躇:耶律燕哥把赵长安带到那么荒僻的地方,自是有不为第三人得知的隐情,自己贸然闯进去,只怕不妥。但……赵长安的那一声怒吼令他甚为焦灼,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进去。孰料才进林中,就见赵长安已成了一具游魂走尸,神色极其吓人,任耶律燕哥拖住他的袍袖如何呼唤哀求,都不理睬。
怨毒满腔的耶律燕哥泄恨之余,其实对赵长安仍存一丝妄想,是以才将子青之事当个杀手锏抛出,满以为一直对子青割舍不下的赵长安得知真相后,就会对自己回心转意,孰料事态竟一下子恶化到这种地步。她又悔又急又怕,但看着游凡凤圆睁的双眼,怎敢说出自己方才干的好事?
见她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句囫囵话,游凡凤满心焦躁,他才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会武功不会武功,一抬手,拟先将她的牙齿打掉几枚再说。
忽听赵长安嘶声喊:“叔叔……冯先生,不,不要打她!”
游凡凤恨声道:“这女人心地歹毒,就是打了也应该。她刚才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瞧瞧你的这张脸,跟个死人一样!”
赵长安闭目摇头:“放她走吧。我没事,只是……衣裳穿得少了,身上有些冷。”
游凡凤自然明白这是托辞,但见他面白如纸,额上虚汗滚滚而落,马上便要虚脱,只得猛一搡耶律燕哥:“快滚!永世莫让殿下和我再见到你!”
律燕哥跌跌撞撞地退出十几步远才站稳了,神色凄惶地盯着赵长安看了半晌,然后“哇”的一声,紧攥裹着圣旨的布卷,往林外狂奔:“姓赵的,你敢这样对我,终有一天,我要让你千倍万倍为你对我做下的事情后悔……”
于长顺见她如此,只觉自己的心也裂成了几瓣,忙迎上去:“主子……”却因口拙舌笨,一时不知该怎样哄劝才好。耶律燕哥嫌恶地白了他一眼,疾步到了车边,见他又跟过来,恨极,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于长顺见她的一双大眼睛中白多黑少,窒了窒,讷讷道:“奴才已得了殿下的钧旨,以后奴才就是主子的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要不,奴才……护送主子回宫,好吗?”
“呸!谁是你主子?回宫?回什么宫?宸王宫?那种狗不拉屎的地方,我干吗要回去?”
于长顺不知她为何发怒,亦不知这些天来一直对自己言笑晏晏的她,何以一下子变成了个泼妇?心想:看来,今天她和殿下的心境都不太好,自己也不须把她的那些个气话往心里去。于是低声下气地赔笑:“好,好,主子不想回去,奴才就服侍主子去哪儿逛逛?”
耶律燕哥侧目:“逛逛?我要回辽国,你也跟着去吗?”于长顺不假思索:“主子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耶律燕哥怒火正炽:“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于长顺一怔:“主子怎会叫奴才去死?”
他正错愕慌乱,见她忽又换了张笑脸:“于侍卫长,我刚才是跟你说笑,你对我这么忠心,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糊涂人,又怎会叫你去死呢?”她这一笑,于长顺的魂儿都飞到了九天,只听她又道:“好吧,你既然愿意跟我,那我们就走吧。”于是于长顺领着众侍卫,拥着她登车西去。
林中,游凡凤搀扶着摇摇欲倒的赵长安,要送他回宫。赵长安如被蜂蜇,一把推开他:“不!我不回去。”游目四顾,“我……就在这儿……待一待,蛮好的。”
游凡凤皱眉:“到底怎么回事?”扳过他的肩膀,注视他的眼睛,“我们先回宫,什么事,等回去再说。”
他猛一挣:“不!”疾转身,就往树林深处狂奔。游凡凤一愕,急忙追上去。他跑得虽快,但步法散乱,毫无章法,游凡凤只两个起落便截住了他。他知此时的赵长安已神智不清,长叹声中,出指如风,点中他的肩井穴,然后交给随后赶到的侍卫,众人搀了他,出林登车回城。
当晚进膳时,尹梅意一脸忧急地望着缓缓进来的儿子,不等他请安落座便问:“年儿,今早怎么回事?怎么娘听说你很不好?午膳时怎么娘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
赵长安的脸比平日稍白了些,语气仍然平缓:“哦,没什么。延禧郡主脾气不太好,孩儿看她在这儿待得也不开心,今早就想送她回家去。她愣说是孩儿赶她走,争执了起来,孩儿也是一时糊涂了,言语上未免失仪。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娘不用担心。”
“是吗?”尹梅意更觉疑惑:知子莫如母,爱子素来宽容豁达,待人接物节制有度,对女子更格外忍让多礼,怎么今天不过“争执了几句”,便失了常态?
尹梅意顿了顿,又问道:“那整个午后你在哪儿?未时二刻皇宫来了两位公公,说今早顺昌门守门的佐官冲撞冒犯了你,皇上知道后,已命人把这名佐官鞭挞了三十皮鞭,让我说给你知道。”
赵长安一凛:皇帝意在警告自己,不得再擅自出城。“哦,送走延禧郡主,孩儿没处消遣,就去了恭王府,和恭王、十一皇子闲聊。后来一时性起,索性跑去皇史宬找父王的画像,想瞧瞧父王当年相貌如何,是不是也像孩儿一般,长得这样……吓人?”
尹梅意被逗笑了,满腹忧虑俱烟消云散:“哦?找到了吗?”
“翻了一下午都没有,可把那几位御史累坏了。不过……孩儿倒把自己的玉牒翻出来了。”尹梅意一怔,不由得低头,避开爱子探究的目光。
赵长安用勺搅了搅面前的白粥:“娘,孩儿跟冯先生是不是长得很像?”
听他换了个话头,尹梅意心中一宽,呷了口莲子羹,漫应道:“年儿怎么想的,竟会问起这个?嗯……”她瞟了一眼爱子,“年儿不说,娘倒还真没留意。”她微微一笑,“年儿的相貌,倒还真跟冯先生年轻时一模一样!”
赵长安手一颤,才舀起的一勺粥都洒在了桌上,但尹梅意没看见。
“那当年娘和父王在大婚前曾会过面吗?”
尹梅意淡然一笑:“这怎么可以?王宫大内,礼制极严,娘当年从姑苏到了这儿,就一人独居在这嘉年殿中,不分白天黑夜,殿外六十名太监值更看守,殿内四十名宫女服侍跟随,娘就是抬一下小手指尖,都有七八双眼睛在盯着,怕娘的行止会违礼失仪。礼制这么严苛,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宸王?直等过了四个月,大婚后,娘才见到那……年儿你的父王,是什么样子。”
赵长安沉吟片刻,又问:“娘,孩儿是足月出世的吗?”
尹梅意讶异地笑了:“傻孩子,你当然是足月才生的。怎么今天净问些这种怪话?”
他云淡风清地笑了:“是今天中午,跟睿王闲聊时,他们打趣说,孩儿定是未足月的早生孩子,天底下唯有先天不足的早生孩子,才会有这样厉害的脑袋。”
尹梅意失笑道:“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只听说先天不足的孩子会体弱多病,倒不曾听过会聪明过人的混话。”
赵长安亦笑:“是呵,孩儿当时也是这样笑话他们,可……”他蹙眉,“后来在皇史宬,孩儿看自己玉牒上写的生辰八字,竟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又见到当年娘和父王大婚的金宝玉册,上书的吉日却是隆兴十九年的九月初九。那……日子通扯算下来,当年孩儿岂不是至多才七个月就出世了?”
尹梅意才一听开头,就已慌了神,此时早低了头,只看着眼前的那盏冰糖莲子羹:“那……那定是……定是玉牒记错了,年儿你的生辰,该是建元元年的六月初三才对。”
赵长安目光一闪,笑了:“哈!这些该死的文书御史,竟连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儿事都记错了,真真都是些酒囊饭袋。日后,孩儿倒要奏请皇上,认真地罚他们一罚。”
尹梅意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年儿,怎么……你今天,会想起来问这些老话?”凝视爱子发白的脸色,“孩儿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赵长安避开母亲关切的目光,干笑一声:“没有,没事。孩儿不过闲来无事,扯点儿闲篇,跟娘说笑说笑罢了。”
尹梅意哪里知道,赵长安回城后,借故支走游凡凤,然后立刻赶到皇史宬,反关皇史宬大门,半天工夫,将皇史宬翻了个底朝天,又把凡能找到的,当年参与宸王大婚,及他出生时的稳婆、乳娘,记录他出生时辰的两名御史,及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一应杂役,尽皆找来细细地盘问了个遍。
他这一通彻查,到最后,把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查没了。他在皇史宬西配殿内,亦不知僵坐了多久,直到久候门外的几名当班御史战战兢兢地敲门,他才神思恍惚地出来,低声吩咐所有人等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半个字去,随即乘车回宫。
几名御史均被他当时的脸色骇坏了,就算他不吩咐,也不敢梅当日皇史宬西配殿中发生的一切捅出去。
这里,赵长安随后与母亲只聊些京城中街头巷尾的闲闻逸事,有说有笑地便消磨了一个晚上,直待尹梅意已面现倦意,他才恭恭敬敬地辞出,回长生殿。
天气一天寒过一天,之后的日子,他忽然像变了个人。平日深居简出,不喜应酬的他,此时却是遇有宴饮,逢请必到。有时还广发请帖,邀约众王公卿相,在城中有名的酒肆茶楼大加欢宴,天天不喝到夜半三更,烂醉如泥,不会由众侍卫半扶半抬地撮弄着回宫。而在宫中待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传轿离宫狂欢去了。
这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好日子才过了三天,尹梅意便好言规劝。谁知不劝还好,一劝,他连宫都不回了,白天黑夜地在外面闲游浪荡,四处鬼混。又过两天,城中便轰传开了:他竟与同样喝醉了的广明郡王抢一名舞妓,二人争相一掷千金买笑,最后他开出万金的天价,硬是吓退了对手,这才香车载得美人归。但车才离开妓楼不远,他又把舞妓撵下了车。
又过数日,他为抢京城第一名妓——烟寒,竟一剑刺伤了世袭保靖侯翟青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