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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
老魏后来对徐长卿说:“小徐,你赶紧走吧,你再在我的农场干下去,一个一个的工人都要被你和你师傅吓得住进医院。”徐长卿笑笑,不说话。老魏说:“听说你要考大学,怎么还不去报名?我给你一天假,你回厂里去报名吧。错过了,又是一年。并且,我听说再过几年招生政策要变,到时候就不是什么年龄的人都能报考了。天下的事情,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是按照以前的条件,你一万个不合格,光是‘政治表现、单位推荐’这一条就把你卡下来了。你想想你在单位闹了多少事,政治方面是一点不过硬。我在政治方面吃了大苦,知道政治可以要多少人的命。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邓大人说‘自愿报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你还不算没有希望。”他说的“邓大人”是邓小平,原来的文件是“自愿报考,单位同意,统一考试,择优录取”,邓小平把“单位同意”一条去掉。他说,“比如考生很好,要报考,队里不同意,或者领导脾气坏一些,不同意报考怎么办?我取四分之三,不要这一句。”光是这一条德政,就挽救了不少考生的命运。
七七年冬天第一次招生,七八年夏天第二次招生,两次招生之间隔了一年多,让更多知识青年知道党的政策,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功课。两次招生,共有一千一百八十万人参加,创造了世界考试史的奇迹。
过了两天,又是星期天,有一个人来找徐长卿。徐长卿以为又是刘卫星他们,出去一看,却是申以澄。申以澄会到这里来找他,让他大吃一惊。他匆匆迎出去,在溪边找到伸手戏水的申以澄。
申以澄看到他,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徐长卿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报考申请表。他吃了一惊,看着申以澄,说不出话来。申以澄别开脸,看着溪水说:“你一直没来领申请表,我担心你会错过递交时间,就替你拿了一张。这上面还缺你一寸免冠照,还有就是填上内容了。你现在填好,我带回去,还能赶得上最后的截止日期。去不去考试是你的事情,我作为一个朋友,能够做到的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毕竟我们一起复习了那么长时间,考都不去考,怎么对得起自己和父母家人?”
徐长卿看着申请表,不知怎么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这两天天天在心里交战,要不要去报名,要不要去考试。如果不考,他有什么脸面去见父母大哥,可是朱紫容又怎么能够让他放心得下?他就跟老童一样,中了朱紫容的魅惑,生命中除了朱紫容,别的事都退到了后面。
这个词就叫“钟情”。本来“钟情”一词,没正确和错误之别,但为“钟情”二字而做出的事,却有高下之判。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天,如果申以澄再晚来两个钟头,说不定他已经去了,但也说不定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但申以澄即时的援手,让他推无可推。他把申请表折起来放进衣袋,说:“你等我一下,我回厂区拿照片,顺便送你回去。”
申以澄答应了,站在溪边等徐长卿。稍后徐长卿换了一身干净衣裤出来,对在地里干活的老魏说:“我去厂部递交申请表,请半天假。”老魏笑眯眯地说:“去吧去吧,不用急着回来,明天回来也没关系。”
地里朱紫容手持一把小锄头正给菜地锄草,徐长卿大声说:“师傅,我去去就来,你要带什么吗?”朱紫容头也不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她头上戴着用一块用旧毛巾缝成的三角形的帽子,这种毛巾帽子是上海附近的农村妇女最喜欢戴的式样,毛巾有提花的有色织的有印花的,色彩鲜艳,对折一缝大小长短正正好好,妇女们戴着毛巾帽子在地里干活,遮阳擦汗两不误。朱紫容在把老童赶进粪池后赢得了众人的尊重,那以后再没有人在她面前出言不逊,她也收拾干净了头发衣裳,安静地做起农活来。只是仍然不爱说话。徐长卿面对她的封闭毫无办法,差点就错过了报名日期。
申请表递上后不久,准考证就发了下来。上面徐长卿的笑容在照片上闪着自信。那照片还是他当初报名来安徽时拍的,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照片上考场了。
考试的日期飞快地来到,厂里共有一百多人报名,考试地点在绩溪中学。厂里十分支持本厂职工的上进心,特地派了两辆大客车把考生送到县城,借了一个单位的招待所安排他们住下。考试连续考三天,不可能天天早送晚接。
徐长卿和申以澄在考场和招待所碰上,申以澄都用一种带了点研究的神情在看他,却又不问什么,她问了徐长卿也无言以对。徐长卿知道他为了朱紫容而主动申请调到农场去的事肯定是传得沸沸扬扬,而“瘦骨鬼”和老童在他才去不久就连续因惊吓和发烧回厂进了医院的事,肯定也为大家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笑话。不知大家在背后怎么议论他和朱紫容的事情,徐长卿不用问就知道,那是好听不了的。人们对男女之情有一种异常兴奋的关注度,听到别人的私情,都恨不得自己也身在其中。
申以澄问他这一段时间你都复习了些什么,徐长卿简单地说了一些。背了哪些古文、时政、英语,做了哪些题。又把他吃不准的两道例题写出来给申以澄看,把解题思路讲一遍,申以澄说没错就是这样,不过还可以换一个公式求证,更简洁更明白。跟着在演算纸上写一遍。
徐长卿认真地说:“谢谢你。”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很多意思,申以澄笑笑,说:“同事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那也没见她这么热心地帮助其他人,徐长卿面对申以澄,总觉得内心有愧,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而她一句“同事之间”,也正式把他推到了朋友之外。
也许在上海的那三个月里,她曾经对他有过点意思,如果他即时表白,也许他们就成了一对小情人。但是这些事情的发生,让申以澄看明白了,徐长卿心里,除了他师傅,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她是十分骄傲清高的女子,徐长卿无疑是个好样的男子,但既然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她也就不要了。
三天考试结束,厂里派车来接他们回去,继续上班的上班,劳动的劳动。徐长卿在农场的工作时期已经满了,但他不提出要求回车间,别人也像是默许了他的出格,都在等待着一个结局。总不能老是这么暧昧下去吧,总要有个结果吧?所有的人都把这个结果的日期定在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
如果徐长卿考上了,他和朱紫容之间会有个结果。如果徐长卿考不上,那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继续过这种死水一潭般的生活。这段时间没什么大的新闻,徐长卿和朱紫容的关系,是目前大家最关心的。面对这种关心,除了呆在农场避开众人的好奇心,还有什么地方更好?再怎么样,农场只有三十多人。
星期天刘卫星师哥舒仇封建他们会来农场看他,几个人重新聚在一起胡吹海聊,就像还在从前的宿舍里,他们像是十分确定徐长卿会考中会离开,因此分外珍惜这最后的夏日时光。仇封建和刘卫星有女朋友陪着,死了回上海的心,打算在这山里过下去,只有师哥舒不满意,老是说我们从前几个人在一起多好,到时候徐长卿回上海读大学再也不会回来了,仇封建和刘卫星只等结婚年龄一到就要分出去单过,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是师哥舒最常说的一句话。
徐长卿只好安慰他说,将来政策总是要变的要松动的,就像大学不是开放招生了吗?农村不是包干到户了吗?城市不是允许有小商小贩了吗?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希望在前头。
到了八月中旬,盼望了很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送到厂里,全厂那一百多名参加考试的考生中,只有三名通过了。徐长卿、申以澄,还有另外一个男青工陈钢。这三个人的名字被厂党委用红纸金字写出来,贴在厂部办公室的张贴栏上,向全厂职工报喜。厂部的宣传干事说,这个就叫“金榜题名”,考上大学,就是从前的进士了。进士是什么,这些人早就不知道了,干事说,进士的第一名就是状元,状元总知道吧?这一代人再怎么对过去的文化陌生,状元这个词总是知道的。于是有人说,那不是要戴大红花骑马游街?游街这个词,近十多年来已经和坏分子划上了等号,大家都愣了一下,觉得在记忆的一个角度中,状元是要披红骑马游街的,可是游街这个词实在不怎么美好,一说游街,就是“戴高帽子游街”,那就算了吧。
虽然厂里把这件事当一件好事,但是大家的心理却是有点酸溜溜的,围观一阵后,人群就散了。羡慕的嫉妒的说风凉话的不屑于表达的,什么心理都有。真心替他们高兴的,只有三个人最亲近的几个朋友。
老魏从厂部回到农场,把徐长卿叫去通知他说录取书已经在厂部办公室了,方书记让你亲自去取。拍拍他的肩说:“好样的,给我们农场脸上争光了。”
徐长卿心思复杂得很,说声谢谢场长就离开了,也不等厂里的运菜车来,走着去了厂区。八里路很要走一阵子,在路上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他吃过了午饭,戴了一顶草帽回厂去了。
到厂里是下午三点多钟,厂区里静悄悄的,工人都在上班,徐长卿就是要的这个时间。他去厂部办公室方书记那里领了通知书,办公室的领导很是夸奖了几句,又说一应手续厂里都会提供最大的帮助尽快办好,档案、户口、粮油关系,工资转接……最后才问,是哪间大学。徐长卿被夸得又激动了,都忘了看通知书,听见问了,才撕开信封,抽出来仔细看了又看,那上面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准考证号码,有报到日期,还有报到需要的各种手续和凭证。他看清录取学校的名字,是上海的复旦大学。
这一下连方书记都激动了,说不错不错,考得真不错,居然是复旦大学。申以澄是华东政法,陈钢是华东师范,你是复旦大学,都是全国重点大学。你们三个的分数都差不多,全进了一流大学,我这个党委书记脸上也有光彩。好啊,都考回上海去了,不愧是上海的好儿女,有志气有毅力,有出息。
徐长卿自己都愣了,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按照规定,本市的考生只能填报一所本市的学校,其他几个志愿必须得是外地的,所以他们无一例外第一志愿都是填的本市的名校,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做梦回家总是可以的。他的第二志愿是西北的兰州大学,同样是全国重点,录取分数线要低很多。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农场工作,对农业有了兴趣,买了许多科技种植方面的书来看,想将来从事农业研究也不错。因此他以为就算考上了也是去兰州,没想到第一志愿就录取了。他心里激动得恨不得去大喊大叫或是跑上几百米或是翻十几个筋斗,但他还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听方书记说话。
方书记说了很多鼓励的话才放徐长卿走了,徐长卿没有马上回农场,而是回了宿舍。他虽然到农场去了,但东西都在宿舍,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裳和复习资料还有书本笔记。有一件他一直想带着的东西还在这里,现在时间到了,该是取出来的时候了。
他打开他的箱子,从最底层翻出一个薄牛皮纸口袋,塞进一个书包里,锁上房间又走了。他不想和刘卫星他们见面。他是高兴了,可是他们呢?他们见了他,是说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