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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得了不得,一面招呼,一面叫人上酒菜。酒菜上来,这伙人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吃得好不闹热。
少冲对这伙人一个也不认得,见他们言语不属,又不时拿眼光瞧向店门外,似乎等着什么人到来,便道:“这伙人来路不正,有些蹊跷。”姜公钓低声道:“那独眼的姓潘,排行第九,人称潘九,那和尚叫邱远志,惯能泅水,两人都是太湖帮中厉害的角色。太湖帮向在江南一带活动,竟连袂出现有这京畿重地,多半是踩盘子,看来这只羊牯不小哩。”少冲少时跟随武太公剿水贼时学会不少江湖黑话,知羊牯即所劫的财物,踩盘子即设法探知财物底细,其护主手上有多硬。
说话间店外又来四人,俱头戴范阳笠,身穿沔阳衫,足踏皂靴,肩上担着挑子,用簸箕盖着。少冲见那枣木扁担被挑子压弯,显见挑中货物沉重,但四人脚印甚浅,看来其身手也自不凡。这四人把挑子放在门边,拣靠门的一个空桌坐下,要了菜,一言不发的吃饭。
姜公钓低声道:“这四人看上去似贩盐的,却有些古怪。”转头向鲁恩道:“三弟,少喝些酒,待会儿要做事了。”鲁恩道:“乐子知道了。”
忽然马蹄声响,自远而近,似有二三十骑向这边而来。那四个盐枭脸色一变,相视了一眼,又埋头吃饭。只听人喧马嘶,店外涌进来二三十名缇骑。时锦衣卫到处抓人,惹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这二三十名缇骑一出现,便有怕事的结帐离开。店家虽暗暗叫苦,却不敢得罪,硬着头皮上前招呼道:“众位官爷,里面请!”
缇骑中一位少年军官身穿箭袖袍,长得剑眉星目,面如满月,丰神俊朗,背着双手直走进来,引得满座食客都瞧向他,不由得暗暗喝采:“好一个美少年!”少冲认得他是投身锦衣卫的武名扬,好在自己化了妆,没被他认出来。这班官人一进来,屋中便静得哑雀无声。武名扬道:“近来河朔一带出了伙假扮汉人的女真响马,劫去一批西洋贡品南下,众位有无见过?”那四个盐枭再也坐不住,起身到柜台会了钱钞,挑起挑子便欲离去。武名扬走上前道:“慢着!一个也不能走。”一个盐枭道:“大人,小的们都以贩杂货为生,哪有胆子去劫贡品?大人笑话了。”武名扬道:“你挑子里是什么?”那盐枭道:“回禀大人,都是盐。”武名扬冷笑道:“是么?从来贩盐都是由南向北,你等反而由北向南,可见不是真的盐贩,是不是里面藏着什么啊?”
店中食客一听此言,如闹开了锅,潘九道:“原来漕帮早得了宝物,叫我等在此好等。”这时店外也聚了不少人看热闹。姜公钓道:“那背挂铁葫芦的老者是陇西红拳门的章云龙,旁边是他儿子章翠生、女儿章翠花、女婿范彬。红拳门也来凑热闹,看来这批宝物着实值钱。”
又听武名扬道:“你敢不敢揭去箕子,让我看看。”那盐枭道:“不何不可?”弯身揭去箕子,猛然抄起一把盐向武名扬洒来。武名扬向旁一闪,那四个盐枭趁机担起挑子飞也似的去了。武名扬挥手吆喝众锦衣卫上马追拿。潘九道:“咱们也追啊!”帮众各抄家伙,冲出门外。转眼间又有几桌人跟去,红拳门的四人也在内。只苦了店家,忙了半天,只收了四个盐枭的饭钱。
鲁恩心痒难搔,道:“这么大的买卖看着溜过,真叫乐子手痒得慌。”少冲笑道:“既如此,你们也去凑凑热闹。”鲁恩就等大王这句话,听了大喜,招呼众兄弟出发。姜公钓见他有些忘形,怕他有失,道:“三弟,这里不比在家,万事不可太张扬。咱太行山也不缺这几件宝物,恐多贪惹祸。”少冲道:“不如你们都去,得了宝物自回太行山,不必管我。”姜公钓知这位大王武功奇高,用不着护从,也不喜别人跟着,便拱手道别,道:“公子万事小心。”
少冲目送众兄弟离去,心中想着黛妹,不知如何觅她下落,暗暗神伤。却在此时,听店伙计连声惊叫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位姑娘八成是活不成了。”抬眼看时,见店伙计去扶雪地上一个女子,那女子隐约便是美黛子的模样。又喜又惊,飞步出来一看,不是她是谁?急忙抱起她身子,只见她双眼紧闭,嘴唇乌紫,一摸手心尚温,心下略安。抱进店来,向店家要了间房,抱到床上,棉被盖好。又赏给店伙计一两银子。店伙计得了这许多酬劳,自是格外卖力,床下生起炭火,熬了一大碗生姜水来。
少冲运功为美黛子舒通经脉,美黛子这才悠悠醒来。少冲垫高枕头,喂了两口生姜水,见她忽然掉下泪来,好言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美黛子道:“藤原叫人在你沽的酒中下了毒,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少冲道:“别哭啦,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美黛子道:“藤原把我带走,要我回日本,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虽不敢过分相逼,却让人看着,说我何时回心转意了便放了我。后来雨萍趁他外出时看管不严,才救我出来。我连夜潜逃,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后来便不知怎么就昏倒了……少冲君,我们还能在此相见,你说是不是我们缘份未尽?”
少冲瞧着她憔悴的面容,瘦削的身子,甚感心痛,道:“你好好息着,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瞧瞧。”美黛子一笑,道:“你不就是一个大夫么?我不想让那些臭男人看到我的身子,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还怕什么?”少冲听到“我是你的人了”一句,心里倍感甜蜜。又想美黛子如今为官府及神社不容,许多人想找到她,看大夫难免泄露行迹,便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个大夫也得用药啊。”
他向当地医馆大夫佯称妻子劳累病倒,买了些调养的药,为美黛子煎服,又买了一套衣衫给她换上。到了晚上少冲再来探视,美黛子的脸色红润了些,只是精神不大好,恹恹思睡。两人只闲聊了几句,她便沉沉睡去。少冲刚出房,忽有人来访。少冲并不认得,问道:“阁下高姓大名?何事赐教?”那人见四周无人后,才道:“我是奉人言一十一所差,有封书子交给你。”少冲心道:“原来是信王的信使。”便道:“日月光照。”那人立即应道:“委鬼难存。”把书子放在桌上,拜辞而去。
少冲到灯下刮去火漆,取出信瓤,见其上略云:“近获一满洲间谍,得知金主派人携西洋奇珍赴江南开赛宝大会,结纳各路反王,不利于我大明。尔即赴姑苏,便宜行事,坏其阴谋,夺还奇珍。”后面又附有一行字:“人言一十一。看后立毁!”当下就烛上烧去。心中暗想:“今日那四名盐枭从女真人手中夺去西洋奇珍,信中又言有人携西洋奇珍赴姑苏献宝,这两件事有无关联?信中并未言明赛宝大会何时何地召开,这却难办了。”又想玄女赤玉箫号称天下第一至宝,说不定也能在大会上出现。
如此几日,美黛子在客栈中养病,少冲陪她说话,觉得她似有很重的心事,总是怏怏不乐。她还做了一首诗:“飘游旅次病中人,频梦徘徊荒野林。大竹林里明月光,忽闻杜鹃声感伤。”一人时,常哼唱这首诗。少冲在门外听到,隐约听出其中意味,心中很是难受。对她道:“黛妹,你听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么?文君丧夫后孀居,与相如琴意相通,因其父卓王孙嫌弃相如家徒四壁,不许这门婚事,两人逃走,后来尽卖其车骑后,买了一间酒舍沽酒。文君当垆,相如也与杂役涤器于市中,过那清苦的日子。”美黛子道:“但假若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呢?一个被逼死了,阴阳两隔,怎能厮守?”少冲道:“梁祝化蝶,双宿双栖,比翼双飞,岂不更好?”美黛子道:“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中,其实拆散他二人姻缘的不是法海,正是许仙自己,我害怕,我害怕你……”少冲摇摇头道:“我不会是许仙。”美黛子心里好受了些,展颜笑了笑,握着少冲的手轻声吟道:“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
又一日,美黛子哼着:“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说道:“少冲君,你知道么?这首和歌是先祖父太阁大人临死前所作。先祖父出身卑微,后来追随织田信长东征西讨,本能寺之变信长为其部下所弑,先祖父领兵将各路诸侯逐一灭掉,一统日本,天皇赐他以朝臣中的最高位关白和朝臣之姓‘丰臣’,成为布衣宰相,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踌躇满志,在京都建筑了一所豪华大邸,名为聚乐第,建成时盛宴连开五日五夜,聚乐第内居室数百间,其内器物皆饰有金银,有酒宴、夜游的乐宴、和歌的应酬、伶人的舞乐等等,极尽声色之美,有如人间天堂。”美黛子说到这里,抬眼望着远处,似在追思那段无忧无虑、浮华奢逸的时光。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哎,人终有一死,即便如先祖父那般的大英雄也不例外,十年的安乐后还是病倒了。‘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先祖父咏毕这首歌,倦怠的闭上了双眼。谁也不知道他临终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许在感叹功成名就之后,在大阪城所度过的繁华愉悦的日子有如梦中之梦,而死亡惊醒了身外之身,也许在担心德川家康会打倒丰臣家……就在两年后,辅佐秀赖样的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叛变,真的灭了我丰臣家。哎,人生无常,富贵转眼云烟,城阙俱壤,英雄安在?”美黛子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少冲怕她效法吟公主自杀明志,步其后尘,道:“我这几日在想如何破解东洋忍术和剑术,待我想到了,咱们便不必怕了。”美黛子道:“其实忍者滥觞于中国战国时的刺客,如专诸、要离、荆轲之辈,其术根源于姜子牙《六韬》,自孙子兵法演化而来,传入日本之后再加上修练道和山中伏击术,始成。忍者能忍受一切,不惜一切,故谓之忍者。他们要杀你,那真是防不甚防。”当下美黛子将忍术中的伏击、隐身、投毒、乔装之法详细与少冲说了。
说及东洋剑术,其流派虽多,大都固守招势,每一招略有不同又是一个流派。她演练其中主流派别的招势,如何攻防都一一告诉少冲。但事关樱花神社却绝口不提。最后道:“樱花神社是家父一手创建,我虽脱离神社,但还是家父的女儿,涉及神社的隐密请恕我无法奉告。”
少冲道:“我明白,但樱花神社在我国内兴风作浪,不予以铲除,不但你我无安身之日,就是中国的百姓也要深受其害。”美黛子螓首侧转,眼光不敢与少冲相对,半晌才道:“我还小时,家父便请老师教授我中华的礼仪、文化,在我将来中国之前,家父还请来自琉球的武师授我中国武艺,家父曾说:‘中国自古以来都比日本强大,吸其精粹为我所用,奋发图强,日本总有一日强过中国。’后来家父与我定了一门亲事,我不依允,家父便要我到中国做一件大事,做成了就可退婚。我本来极向往中国的,也没想就答应了。到中国才知,原来家父要我做的事便是借白莲教引起中国大乱,我不想做,可是我已无退路,后来遇着你,更让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如今一切皆成过去,就不必说了。来日见着家父,我当劝他化剑为犁,与中国修睦。”
少冲见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光闪烁,也知白莲教事败,她违背了约定,她父亲岂能轻易饶过她?她口上说“来日见着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