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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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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善伊最终也没能看到心上人的梓宫。

    她转醒时,大行皇帝拓跋余的梓宫已由人运去很远的地方,往后她若看他,真不知要去向何方。听说是被置放在一座奢华的紫桐木棺中,内棺雕刻了无数龙腾螭纹,陪伴他的还有许多贵重金银玉器。鲜卑人喜好金,便以金物最多。她曾笑金俗,他便问她汉人喜好什么,她想了想说玉吧。而后走了他身前,将腕中把玩的玉佩放了他掌心,说你看这玉多好,冷暖都是它。人,如何不能像玉呢?他只一笑而言难怪汉人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八面逢圆。她于是再次被他噎得够呛,不过他转过头去偏夺了她的玉不肯还。

    她坐起身,看见床前坐着的赫连莘将头垂得很低,苍白的唇隐隐在颤,她虽坐在自己身侧,目光却不知落向何处。

    冯善伊挑起笑眉,无声打量失神的赫连。

    同非鲜卑,同为当朝女官,同是太武帝宫妃之侄,她与她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同命而异族,她们之间的不同,也仅仅在身份血脉。

    她系燕汉之冯族,而赫连是夏国之裔。

    她的姑姑是太武帝的昭仪,赫连的姑姑为太武帝东宫之主。

    太武帝唾弃旧燕汉族,蔑视冯善伊的父祖,却尊崇赫连家,甚至封了赫连的姑姑为后。拓跋余登基后,赫连皇后位及太后,如今,拓跋余崩,怕是又要一升再升,到了太皇太后。名字里那么多“太”不累吗?冯善伊想到这里,不免笑出声,一并将赫连莘的目光引回自己身上。

    赫连莘渐渐回神,顺手将茶转递了宫人,偏过视线严肃地盯紧善伊:“你姑姑四处宣扬说你有情有义有风骨,殉大行皇帝未遂。我姑姑听了,说要给你立碑封赏。”

    善伊拍拍额头,深叹了口气:“我还没死呢。”

    “要不你再躺回去死回,立了碑我再来叫你。”赫连恰也认认真真道。

    冯善伊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腰间的玉佩松了缨绳。她笨拙地打着环扣,却越系越乱。赫连拉过她的长缨,玉指绕过,三下即绾了一个利落优雅的佩扣,她将玉佩轻握了手中,她认出那是拓跋余时常把玩的玉,静静仰起头,认真地看紧善伊:“你我,仍打算争下去吗?”

    冯善伊扳过赫连双肩,认真地看过她每一寸目光。

    就是这样的女人,从小到大,每次都会抢走自己喜欢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她,她冯善伊一次也没有赢过。

    就拿自己三番五次不顾脸皮向拓跋余主动求婚回回被拒来说。换了赫连莘则不一样。听说日前拓跋余尚在朝堂上信誓旦旦说要娶赫连氏为后,随即引发满朝哗然。

    “我不同你争。你总是赢。”冯善伊一皱眉,满满自嘲,“你更漂亮,更温柔,更聪明,更有母仪天下的范儿,连你祖先都比我先人有气节。可是,我就是我,别把我拉到和你一样的高度,鄙人恐高。”

    “我以为你会说。”赫连顿了一顿,“人都没了,还争什么。”

    “人不是没了。而是成为口口相传的先帝。如果你想争,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因这魏宫,从不缺人。

    同样的道理,每每宿命般送走了一位大行皇帝,都会迎来新帝。

    宫,是充斥着无数鲜活生命的寂寞存在。

    冯善伊披着长衣立在窗前,风有些暖;随之飘来的白色柳絮;一团一团开在靛青色的袖纹间,像云层一样温柔。

    “新皇帝,好看吗?”

    善伊喜欢面如冠玉,气如青松的男子。很不幸,她第一次与拓跋余相遇时,对着他一脸毫无生气死沉的苍目白脸,只得出两字——“面瘫”。这于是成为一段极不美好的回忆。

    “新皇帝,很年轻。”赫连所问非所答着。

    “难不成是。”善伊顿了一顿,回望满树青翠,气沉丹田,“拓跋濬。”

    视线随之一乱,忆起拓跋余初登基接受皇公宗亲朝拜的那个下午。仲夏的闷热,他裹着里三层外六层繁缛的朝服,明黄的龙袍衬得他格外苍白,连笑色都更显得格外单薄。他在午后最热的时候接受了拓跋濬的朝贺,那个少年确实年轻,面容也确实在印象中模糊了,只记得他有一双灰褐色的沉眸。也许正是因为眸色太深,她总看不出他在看向哪一处,是拓跋余,或者是那皇座,她甚至还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或许在看自己。当日拓跋余在黄昏离开宣政殿,拖着满身疲惫。他一路不出声,在长明廊的尽头忽而转过头来盯住她。他容上有细细密密的汗丝,他闭上眼,长睫上凝结了一颗汗珠,顺着鼻翼散落。她听见他说,善伊,我的对手很强大。

    位登九五的叔叔竟会因一个笑容清爽干净的侄儿生出满心惊惧!

    “皇上来了。”小太监的声音漫入室中,善伊一时分不清声音虚实。

    皇帝,哪一位。善伊轻了呼吸。

    东始那一扇朱门缓缓推开,刺眼的阳光贯穿暖室,视线忽然十分清朗。那个身影,便定定立在日月照临,风雨沾被之处,满目明黄,可以想象连神明见了都忍不住要揉眼挤眉。

    他的脚步很静,袍脚滑过地砖“簌簌”的声音盖过步声。

    眸色依然很沉,匿着永远看不至深处的静潭。

    笑容还是那么干净,以至于她始终分不清真假善伪。

    他的名字——拓、跋、濬。

    在此之前,善伊在心底设想过无数次遇到这个新皇帝的场景,甚至编排过许多种不同的惨烈景状。她瞬间想到了最靠谱的一种可能——她不会跪他,不会向这个皇帝行礼问好,她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虚伪。在他皱眉撇嘴时英勇地纵身一跃,随便撞了哪桩柱子,而后血色四溅,延着她月白色的衣盏蔓延,染出好看的梅花。

    身后赫连因紧张而颤抖,善伊一个眼神递过去告诫她出息些。

    赫连吞了口水,僵直了身子动也不动。

    冯善伊吸足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半个肩膀将赫连挡在身前,朝向那不近不远猛地人影跪了下去,憋足气力朗朗念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只不过半刻须臾,赫连竟忘记了紧张,唯剩惊讶,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凝向善伊一眨不眨。善伊保持了微笑,抬手拉拉赫连一角衣摆,示意她也跪地。

    她的衣盏上从不缺梅花。其实,她也不过是谄媚小人。

    -------------------------------------某宸完结文-----------------------------------------

    网络完结文:昭然天下》后命》

    出版文:皇运》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二 卑

    每一个表情都刻着卑微,每一根神经都透着虚伪。

    拓跋濬垂首只看了一眼跪于身前的冯善伊,便知道自己讨厌这般嘴脸的女子。她们就像蝇虫的尸体,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充斥在魏宫每一处角落自生自灭。她们可以温顺如羊,亦可以猛如狼虎。可是,初及大宝的他,尚不能得罪这些臭虫。

    “你是在唤我吗?”回应有丝丝清冷,是刻意的凉,“有些不适应。”

    头顶的声音似石上清泉的回音,善伊面上笑得似石上红梅般粉嫩,唇两侧的肌肉有些微颤。她由下至上目光如清云流风般扫过他,金底刺绣的龙靴,黄金的绸缎格外闪烁,他身后落下的长影泛着金边,正午的阳光落了他左鬓,他目中有一半的明媚。这是一位过分礼貌谦逊的帝王,还是一个刻意不以“朕”自称的胜利者。如果是后者,这样的拓跋濬,正有些像拓跋余言中那个“强大的对手”。

    拓跋濬平静地转身,袍角越过冯善伊,他看向赫连,淡淡微笑:“你,是那个殉先帝未遂的女人吗?”

    赫连无言,愕然迎向拓跋濬的瞩目。

    “常太后说这样的女子有大气节,我想册封你为昭仪。”他唇角含笑,貌似坦诚,说着并将头垂了下去,耳根升起隐隐约约的羞红:“我的女人不多。”

    长睫湿了,赫连眼中竟似有泪。

    善伊跪得两膝发麻,她琢磨着这么一个含情脉脉的情景是否当退避。事实上接下来的状况完全顾不上她思考。猝不及防间,素白的长袖滑过她的衣摆,不等她出手握住,那凉滑的丝绸便越风而去——“咚”一声,很沉,很静。

    善伊窒了一息,眨眼。

    赫连素白的窄袖开满了一朵朵猩红的梅,血色延满勾绣的山河云纹。赫连的祖先会把自己家乡的秀川美景一丝一线勾入纹印,她之血脉中也延续着一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刚烈。

    善伊静静蹲在赫连身侧,以双手捂紧她的额头,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一并湿了她的袖口。姑姑说得对,殉主的人,从不会将“生同衾死共穴”挂在嘴边,他们大多时候是一言不发,却往往蓄势待发。

    苦涩的药汁漫着水汽,善伊吹散浮沫,一勺一勺送入赫连口中。赫连在梦中连连喊痛,却极少哭。太医说她额上的疤怕是三五年也褪不尽,善伊想,若她是赫连,听了这话,绝对会哭死。

    赫连太皇太后,在黄昏时来过,哭哭啼啼,临走时扯着善伊袖子抹眼泪,最后道了句——“善伊你就不教好”。善伊听了委屈,她不过是贪吃了口凉羹,如何教,又如何不好。

    “你再不睁眼,我就拿嘴喂你。”善伊此时趴在她身前,像饿狼般盯着身下人

    毫无血色的唇。

    赫连幽幽抬眼,她张了张嘴,勉强发出诡异的音调:“你敢。”

    “装什么装,皇上探伤来,自会预先支应你。”善伊说着,手下麻利地替她换药。

    赫连猛得握紧了她袖子,定定出声:“那新皇帝喜欢殉主的奴才,我便殉给他看。你哪里有我脑子转得快。”

    “我也没你胆子大。”善伊冷一笑,“不过,我信你。”

    “信什么?”

    “至少那一刻,你真心想殉拓跋余。”

    赫连寒冽而笑,她从前最看不惯的就是她一脸没心没肺的谄媚,只是今天她忽然觉得这丫头多少有些良心。

    “你不要太感动,我说的是那一刻。”冯善伊随即强调。

    “你这人,一定要引人厌恶才甘心满意?”赫连一针见血,把话言得很绝。

    冯善伊扬了扬眉毛,立直身来,将外袍披了肩前,长风流离,瑟瑟摆过袍角。她没有道别,只是眉眼间尽是离别的气息。她行至室首,大开了房门,满满的阳光收入两袖之中。自九岁始入宫,她伺候过两位皇帝,也送走了这二位。宫这个地方,藏匿了太多;作为帝王的近侍,她也知道太多不当明白的道理。在很多人心目中,这些道理的背后是不能为人道的魏宫隐秘,只是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个个很平常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听故事的,却也有太多的人担心她有朝一日学会讲故事。

    临走前,她逆着耀目的阳光,回身看了一眼赫连,她看见她的唇一张一合,渐渐道——

    “这世上谁也不值得为谁死。”

    冯善伊走入御花园的巷道,姑姑的宫殿迁了西宫最西的僻处,今后或许会有很多机会细细观赏御花园的各色花景。只可惜,冬景的北都,往往没有太多鲜艳的色彩。萧索之余,这园中仅剩正对于前那猩红一点的梅,舞得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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