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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动,不由侧首看向身边人,而韦谏也正朝她看来,眼底流光溢彩,映在晨间霞光之中,勾魂夺魄,一时间令她看得呆住,忘记了身周万物。
一声冷咳,燕王神色更为恼怒。
“叶其安!随本王来!”燕王怒斥一声,迈步朝前走开。
韦谏面上露出淡淡赫意,唇角浅扬,挪开视线。
叶其安微笑着凑上前,在他手掌轻轻一握,随即转身跟上燕王。
隔开众人一段距离,燕王负手遥望远方,良久不语。叶其安站在一旁,眼中是霞光下山峦叠嶂,薄雾隐隐,耳中是鸟鸣阵阵,鹰啸万里……晨风猎猎,舞动额前发丝,挡住视线,她本能抬手去抚,却听见燕王一叹——
“如此江山……”
叶其安一震,侧首看向身前燕王伟岸身影。山色光影中,燕王巍然而立,整个人笼罩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金芒,莫名气息不动声色在身周蔓延开来,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膜拜。
“……叶其安,”燕王没有回头,突然沉声开口,“你可后悔将未来之事告知先皇?”
仿佛又听见那位身着龙袍的老人,用洞察一切的睿智,疲惫地叹息着“天意弄人”,叶其安胸口一窒,低头道:“后悔。”
“若能重来,你会如何?”
“……”叶其安抬眼望向远处群山,“不知道……”
“说与不说,于你,可有差别?”
“……说了,好像卸掉了一些担子,不说的话,或许比现在更加轻松。”叶其安自嘲地扯动唇角,“许多事,我原本以为理所当然,最后却发现面目全非——王爷,我不知道有无差别。”
燕王慢慢回身,看着叶其安,眼底双瞳隐约有夺目光辉,将身后霞光逼退。
“有些话,我从未对旁人提及。”他沉声缓缓道,“自宋以来,程朱之学大行其道,世人多信命理。先皇本为街巷乞儿,一生戎马,夺天下,立朝建国,成就宏图霸业。因而,我不信命!我不信命理,只信人,只信自己。不过,这样的言语,却不能为外人知。叶其安,你本也是不信命理之人,凡事只求力所能及、无愧于心,虽武不能,文不举,但光明磊落、敢作敢当,颇有男儿风范,尤其胸怀黎民,心系天下,仅此一处,便将无数权贵子弟比了下去。绾雪与你年纪相若,却远不及你,我一直深为憾事……”
不信命么?叶其安惶然。她又哪里不信?早在无数次与至亲分离,早在皇太孙痛彻心扉的眼神中,早在那一声声“天命”里,她便已信了。冥冥中,一直有只无形的手,牵住她身后看不见的一根绳,牵引她走向愿与不愿,幸与不幸的茫然前途,令她或欣喜,或失望,惶惶然不知如何挣脱,所以,才屈服了,妥协了,放弃了……
“……正因如此,”燕王上前一步,抬手抚在她脑后,令她不能移开视线,“我便信了你四年靖难,信了四年后我大明昌盛一时。本王不信命理,不信神鬼,只信了一个六百年后的子孙,信了这一头白发之下的赤子之心。本王——便做那个黩武嗜杀,好大喜功的朱棣!便做那个篡夺君位,大逆不道的朱棣!只为我后世能生出如你一般,可思之所愿,行之所好,求之所欲之人!只为我后世能求得老幼有所养、病残有所依的治世、盛世!”
恍若被惊雷击中,叶其安张口而不能言,一阵晕眩欲坠,却被燕王稳稳扶在掌中。
“这般话,本王便在今日此地说,你好好记下了。”燕王闭闭眼,双瞳中精芒敛于无痕,手上一松,慢慢将她放开,“本王心中,并未当真后悔不曾将你杀了。”
失去扶助,叶其安软软落坠下地。后方一声清啸,疾风起,夹着熟悉的清新和淡淡药味,韦谏飞扑近身,将她揽在臂中。
“叶其安,”燕王摆手阻止随后属下行动,淡然道:“本王只是恼你,为何如此大意,令皇上先一步得知此事。皇上年幼丧父,一面须替父尽孝,赡养老幼,一面早早便得将社稷天下,负担于肩,为此,他舍弃私己欲求,不敢贪图片刻欢愉,谨慎言行,只为能担得起江山之重,黎民之福。此中痛,此间苦,旁人如何能体味一二。因而,忤逆也罢,无道也罢,便由本王承担,皇上便只有背叛自己的叔父,而无需有为天下所弃之痛。如今——却要让他如何撑持……”
叶其安字字听在耳中,双手紧握成拳,只图掌心刺痛,能换来心神片刻清明。
“你与韦谏,患难相交,情深如斯,本王岂会不知,也不欲拦阻,不过私心里,只盼你感念我那侄儿一番苦心,助他度此劫难。”燕王说着,看了一眼韦谏。
韦谏微微低头,一双眼只专注怀中惶然无助的叶其安,旁人如何说,如何做,似乎半点与他无关。
“罢了,”燕王负手,微眯双眼,“本王今日便要返京。日前遇袭之事,恐怕还须你等回京备查。且去收拾打点好,日后圣旨一到,即刻起行回京罢。”
……
……
大雨如注,叶其安靠坐在凉亭廊柱旁,头微微侧向外,面无表情,遥望着远方,身边小包摊开四肢躺着,头搭在她腿上,眼睛半睁半闭,不时地甩一甩尾。
隔了雨帘,韦谏站在廊下,望着凉亭中连姿势都不曾动过的叶其安,眼神深邃无边。
再远些,孙善次郎等人站在走廊一头往这边看着,正巧,封青抬着一碗药水,出现在他们身旁。
“聚在此处作甚?”封青顺着他们视线望去。
“封大夫,”孙善少年心性,始终按耐不住,“自燕王离去,郡主便这般枯坐了七日,小人担心,如此下去,郡主的身体抵受不住。偏偏韦公子也这般不动声色地瞧着,一句话也不劝,令人实在焦虑。”
“唔。”封青点点头,“放心罢,小叶此时模样虽然令人担忧,却是好兆头,若她真能由此契机,放下心中包袱,我恐怕便无需日日为她熬制汤药了——孙公公,留雨珠儿一人在书房读书可不妥,赵将军他们巡山或许也该回来了,不妨去熬些姜水替他们驱寒。”交代着,封青端着药碗,径直朝着韦谏走去。
韦谏动也不动,恍若不知来了人。封青在他身旁静立片刻,暗自叹息一声,低声开口道:“听那日燕王口气,怕是已下了决定,不日便要起兵了。这般的安宁,不知还能多久——燕王,也是个难得的人物。”他侧头看着韦谏,“……若是小叶最后仍是要去那人身边,韦兄,你……”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许久,韦谏回头看他一眼,面上眼中没有流露丝毫心中所想,淡淡一笑:“是她的药?”说着,伸手接过药碗。碗中汤药有两人内力维持,仍旧热气萦绕。他以袖为幕,遮挡住雨水,抬步走向凉亭。
望着韦谏离去背影,封青视线缓缓移向天际雨幕,半响,长声一叹。
好似有人掀起雨帘,韦谏缓步于天幕之下,雨如注,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斜斜飞开,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待他站进凉亭,甚至连水湿的脚印也无。
小包抬起头,喉咙里轻轻哼一声,又倒了回去,眯起眼。
韦谏迈步靠近,将药碗递上:“叶其安。”
叶其安回过头来,看清是他,浅浅一笑,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下,随手将碗扔出凉亭。瓷碗落在碎石小道上,砸得粉碎。小包吃了一惊,探身去看,被两滴雨水打在头上,忙缩回来,呼哧甩头。
“封青的药……”叶其安慢慢舒展开眉头,“……越来越苦了。”
韦谏低头看她,神情中有着些许伤感:“……天气寒湿,你如今的身体抵受不住,回去罢。”
叶其安愣愣看着他,眼底迅速起了雾气,好半天,她转开头,复看向大雨倾盆。
“……快要一年了。”她喃喃道,似乎因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而展颜,“那时的我,如今看来,真是幸福……”
韦谏望着雨幕之后的某处,眼底晃过更深的伤痛。
“……叶其安,”他清冷的声音在风雨中飘过,“若是你——我不会怪你。”
“……”叶其安呼吸一滞,随即惨然而笑:“也不会离开我么?”
韦谏不语,只是静静看着雨水落下,融入地面汇成小小溪流,连绵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幽然叹了一声:“不会。”
笑容自面上淡去,叶其安呆呆望着远处,眉宇间有着压抑不住的痛楚、烦闷。突然间,她跳起来,迎着大雨冲了出去。
“叶其——”韦谏一惊想拦,却在踏出脚步时停住,探出的手留在半空,好似要握住那个很快被雨水包裹的身影。
仰首向天,任由冰冷的雨水击打在脸上身上,那样的痛,那样的冷,叶其安朝着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喊声穿透雨幕,朝着空旷无际的天宇渐渐远去。
韦谏痴痴望着雨中嘶声大喊的人,眼底的悲凉渐渐明朗,再也挥之不去,悬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下,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就仿佛明明握在手中的珍宝,正在从指缝中溜走,却无能为力。
喊声渐歇,叶其安低下头,闭上眼,将混进眼中的雨水狠狠推出来。身上仍然很冷,冷到了骨髓中,可是头脑中的烦闷却冲淡了,思路也如同心底的伤痛一般清晰起来。身后小包在唤,一声声地,令人心酸,还有不用回头也知道的,站在小包身边那人,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她……
是了,她总在说,她的出现,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她总在歉疚,总在设想,若是没有她,许多事或许便会不同,许多人也就无须这般痛苦。可是,若是没有她,仍旧有人痛苦,也仍旧有人,即便是痛彻入骨,还是需要她,还是不愿将她舍弃。
世间的事,本来就不公平。
燕王说,便做那个黩武嗜杀,好大喜功的朱棣!便做那个篡夺君位,大逆不道的朱棣!只为我后世能生出可思之所愿,行之所好,求之所欲之人!只为我后世能求得老幼有所养、病残有所依……
为了心中理想,便是不公平,便是身负千钧,也不愿折服,不愿退缩。
不公平也罢,委屈也罢,痛苦也罢,却不能弯了腰,却不能学鸵鸟,将头缩在厚厚的沙粒之中,遮挡住可能悄无声息来临的那一线光亮。
她呢?
躲起来,缩回去,仍旧在痛,仍旧在苦,却漠视了身后那些不愿将她舍弃的眼神,却践踏了那些因她痛而痛,因她苦而苦的心。
一年前的叶其安,幸福而不自觉,一年后的叶其安,被剥夺了幸福,却也在漫无止境的痛苦中,舍弃了继续追寻的勇气,忘记了,幸福这东西,并不能等待谁,或是等待老天来施舍。
只要能够坚持,只要坚持住信念,即便结果不尽如意,即便仍是撞破了头,粉碎了身体……
燕王如此,韦谏如此,次郎如此,就是死去的双福,也不曾因为加诸其上的重重桎梏而懦弱退缩——
她呢?
——既然无从解脱,便不要解脱了。既然总是会痛,那便学会承受。
她便做那个乱世之妖的叶其安,便做那个被剥夺了幸福的叶其安罢。
回过身,透过雨幕,看向凉亭中的一人一虎——
小包那双蓝色的眼,即便隔了如注的雨,依旧清澈,恍若在迷蒙水雾之后的宝石。
韦谏清冷的身形,凄凉而悲伤的眼神,朝她望过来,在她转过身之后,一种淡淡隐约的绝望袭上他眼底,一瞬间,恍若天地间都定格在那一刻。
苦涩的雨水进到嘴里,迅速地苦得全身都痛了,隔了漫天的雨,叶其安便这样望着韦谏,静静地,无休止地,望着他,望进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