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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了几秒钟后,叶其安呼地站起身:“冯掌柜!怎会是你?”醒过神,一把将小包拽开,扶起了这位将她无意提到的“连锁”付诸于实践的精明商人。不过此刻看去,“临江阁”的大掌柜,大半衣服都被雨水浸透,形容狼狈、神色焦虑,没了往日的气度。
自从那时离开京城,叶其安便与“临江阁”断了联系,这次返京,也不曾去看过一次,只听说临江阁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在京城内也算名头不小。而她被封了郡主,全京城都知道皇帝宠她,都知道安阳郡主有只形影不离的白虎。何况这白虎曾在临江阁作威作福好一段时日,若是临江阁的人,不会联想不到其中关系。可是回京这么久,她却没有见过一个临江阁的人,此刻一见到,却又是这般模样。
换过了干爽的衣物,冯掌柜被重新带进后院偏厅,再见到叶其安,神色激动地唤了声“公子救人”便又要跪下去。
“再跪我也要跪了。”叶其安作势要跪。冯掌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
等他喝下驱寒的姜糖水,叶其安又将一盘点心放在他面前:“有什么事,至于在雨中苦候?”
冯掌柜欲言又止,最后长叹口气:“公子恕罪,小人,小人辜负公子信赖。只怪小的养儿不教。那不孝子惹了一桩祸事,临江阁上上下下百余条人的身家性命,怕是要被他牵连了。我思来想去,如今只有来求公子。只求公子万万念在昔日——”
“大胆!”孙善突然喊了声,“郡主何等身份,岂能与你等市井商贾为伍?你若再胡说,便将你送往官府依律严办。”
叶其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平日极为温驯守礼的少年,脸上因情急而泛起的微微潮红瞬间消褪,有些惊惶,但仍带着从未有过的执拗垂头退后。
孙善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不合规矩”,也许是在担心她卷入所谓的祸事中。她这个凭空而来的郡主,一无后台二无背景,唯一可仰仗的,便是皇帝和皇太孙的一时心情,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若是卷入了什么上位者不乐见的事端,那便有可能从云端堕入地狱底层。
孙善的忧虑,同样满满写在赵哲眼底,只是年岁稍长的武者显然有所克制。
叶其安抚弄着靠在膝上小包的头顶,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冯掌柜也是极聪明的人,这时听孙善一喊,顿时醒悟几分,脸色也变了,急急离座行礼:“公——郡主殿下,小人万万不敢肆意妄为。郡主对小人知遇之恩,恩同再造。若因故连累郡主,冯全一族乃至临江阁众人万死不能弥补。小人不敢妄作他想,不过店内伙计遭人重伤卧床,眼看性命不保,城内医馆皆无能为力,小人实在走投无路,想起当日封大夫医术无双,这才上府求见郡主殿下。”
“冯掌柜,”叶其安展颜,“你是我临江阁的人,别学他们一口一个郡主殿下。临江阁的人我自然是要管的?”
冯掌柜闻言,神色稍微回转,恭谨一礼:“小人先行替伙计多谢公子。”
“人命关天,谢字什么的,不用再说。封青一早回宫去给皇上复诊了。”叶其安站起身,“你先回去等着,我这就进宫去接他。”
“是。”
……
……
雨停了,气温逐渐回升。
破开云层,阳光一点一点地洒出来,水汽渐渐蒸发,泥土的味道由浓转淡,几不可闻。
叶其安在干清宫外截住封青,让给他烈风,自己骑了墨麒,一路赶往临江阁。随行的赵哲改穿便装,扮作家仆模样。香儿则与孙善一同回去郡主府。
叶其安往日宫里宫外进进出出,旁人早已习惯,不过这样纵马飞驰却是首次,多少引了路上驻足关注的眼光。尤其在出宫城洪武门时,撒欢儿跑在前头的小包几乎惊了某位进宫面圣的大人的车驾。惊鸿一瞥中,那位大人自车窗露出的脸上未经克制的愤愤不平赫然在目。
临江阁便在秦淮河上文德桥西侧。当初能在这里立足,实在借助了神秘的“宫里有人”的背景,此后靠封青精心配置的养身方与膳食相合,自然也少不了经营者的诚信有道,渐渐名声鹊起,站稳脚跟。
不过,相比四周店铺的门庭若市,此刻临江阁大门紧闭,即便门檐上方未及取下的大红灯笼鲜艳夺目,也掩不住逼人而来的冷清。
冯掌柜早已在侧门等候,吩咐将马匹带下,便引着叶其安一行来到后院。路上碰见店内伙计,有认出叶其安和封青的,都是难抑喜色行礼。
行至东厢房外,一名小厮行色匆匆的出得房来,手中端着铜盆。乍然与小包面对面,小厮惊叫着丢开了铜盆。鼻中立刻闻到浓烈血腥味,叶其安低头看那盆中撒出的水,竟带着暗红色。身侧风起,封青已疾步进了厢房内。
屋内空气污浊,光线不明,使人更觉压迫。叶其安让人开窗开门,又挥扇驱走屋内污浊空气。俯身于床边查看伤患的封青回头投来赞许眼光,侧身时,床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叶其安“咦”的一声,上前几步。这受伤的伙计,却原来是那时常常装出一副委屈模样向她邀功领赏的小二。
“王仁?”叶其安回头看向冯掌柜,“他一向伶俐,不与人为恶,怎会被人伤成这样?”
冯掌柜还不及回答,封青头也不回:“小叶,将我皮囊拿来。”叶其安应着,将黑色皮囊递上,在他指示下一一送上所需器皿药物。
大半个时辰之后,封青起身在清水中洗净双手,又从皮囊中找出一个瓷瓶,倒出瓶中液体抹在手上,最后用清水洗去,要叶其安也跟着照做一遍。
“流血太多,需好好休养。”封青简单吩咐了一些事项,开好药方,然后望着冯掌柜,眼光深邃,“这人虽被人用重手法打伤,形势危急,若要说城内无人能治,我却不信。”
冯掌柜闻言,颓然道:“封大夫,王仁为我儿所累,自然以他为先。他若是不治,那我儿也不用再活。”说着,作势引二人前往另一处厢房。小包中途便径直望着厨房而去。
远远便听见有女子哭泣声音,冯掌柜脸色更加难看,又恼又怒,只是极力克制了不发作。进得房内,一名面色凄楚、泪痕斑斑的妇人在丫鬟搀扶下,从床边站起,踉跄上前与叶其安、封青见礼后边避在一边。
那妇人是冯掌柜的夫人,床上躺着的,显然便是冯掌柜的独子冯昭。叶其安之前虽见过,但印象并不是很深,这时看见,原来也是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只是此刻面无血色、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即便以叶其安来看,也是命不将久。
封青在床边坐下,简单查看后,脸色凝重起来:“令郎全身经脉尽断,能活到此时,已算勉强……”
旁边一声低呼,众人闻声看去,却是冯夫人撑不住晕了过去。
冯掌柜定定看着自己儿子,几乎站立不稳,闭眼长叹一声:“无救了么?”
“这便得瞧你要怎样个救法。”封青平静望着冯掌柜。
冯掌柜惊讶抬头,张口欲言,却无声可发。
“什么意思?”叶其安不忍,接口问道。
“若只要保命,令郎从此再不能离床,口不能言,食泄皆需假手于人,形同废物。”封青淡淡道,“若要手足健全、行走自如,便需冒险接筋续脉,其间必定受尽折磨、痛苦万分。况且,便是我也无把握定能成功。你,想想罢。”说完,他走到桌边坐下静候不语。
“那也就是说,可能受尽折磨之后,还不一定能活?”叶其安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微弱的年轻人,暗自叹了口气。
冯掌柜脸色数变,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悠悠醒转的妻子,沉吟半响,终于咬牙:“若是形同废物,与死又有何分别?既终归是死,不如冒险一搏。封大夫,冯全先行谢过了。”
“好。”封青即刻手拟一份明细,让冯掌柜吩咐人备齐所需物品,又回头看向叶其安,“还需有内力高绝之人相助才好。”
叶其安一震,立刻想起那时他与韦谏合力救治路边捡到的小乞儿,胸口一窒。封青看她一眼,暗自叹息道:“京城中便有一人,不过此人恐怕还需你亲自去请。”
平息着奔涌的气血,叶其安抬头:“谁?”心中其实已依稀了悟。
封青看着她,双唇微启:“察尔斤。”
第五十七章恩怨难明
察尔斤名为禁军教头,不过是个闲职,除去不时到军中指点武艺,其余时刻都难见踪影。要找到他,最快的法子,就是去问他的主子。
在张德海说皇帝昨夜难以入眠,大雨渐歇时才睡去后,叶其安不得已,踏上了去往东宫的路。并不长的一段路程,她却走得犹犹豫豫、举步维艰,仿佛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抵挡不住的洪水猛兽。
远远见她来了,东宫早有人进去通报,很快,太孙的近侍便出现在门口,神色古怪地将她引往宫内朝东的暖阁。暖阁外黑压压跪了一地人,气氛压抑之极。暖阁内还有人大声训斥着什么,不时地,添上一声物品摔落的破碎声。
皇太孙的总领太监李鸿歪头瞥见叶其安,焦灼不安的脸上突然加了一分如释重负。
“郡主殿下。”他一边请安,一边朝暖阁内使眼色。
站在暖阁外,鼻中闻着淡淡的药味,听着皇太孙高声怒骂,叶其安皱眉垂头,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衣袍边角沾染上的一点泥水。
“郡主,”李鸿小心挑起门帘,压低声音,“殿下的伤……奴才们——”
“嗯。”叶其安吐出一口气,抬脚踏进暖阁之内。还没站稳,只看见眼前白影一闪,一件东西夹着疾风从自己头边飞过,砸在身后门框上,哐啷一声碎了。有碎片溅起,击在她侧脑,不由“啊”了一声。
暖阁内突然寂静无声,像是冰冻住了一般。
皇太孙一脸怒容,站在桌旁。桌面上几乎什么都没有,而原本应该在桌上的东西,全都散落在地面上,包括刚刚砸碎在叶其安身后的玉器皿。两个红袍官员跪在一地狼藉中,额头紧贴在地面不敢抬起。右边那位官员肩上湿嗒嗒一片,还有几片滴水的茶叶,身边地上是摔坏的茶盏。
“安阳见过太孙殿下。”叶其安跪地行礼。
好一会儿,皇太孙的声音才响起,其中怒意已淡了许多:“免礼,起来罢。”
叶其安应着,站起身:“安阳有事呈禀殿下。”
“嗯。”皇太孙朝地上官员挥挥手,“你们先下去罢。”
“是。”两名官员战兢兢起身告退。转身之间,其中一名官员递了个感激的眼色给叶其安。叶其安认得这人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季成。郡主府乔迁那日,在小包追赶狐狸时,他受惊掉进园中池塘,只好穿着一身湿透的官服提前离去。其后听孙善说,宁常的贺礼便是他带来的,而且他也是皇太孙身边的红人,此刻不知为何事当了回炮灰。
门帘掀起时,总领太监李鸿挤眼弄眉的表情浮现在眼前,叶其安轻咳一声,试着说:“殿下,门外那些人……”
皇太孙抬眼看她,许久,摆了摆手。
“是。”叶其安转身到门口,对李鸿轻声嘱咐了几句,再转回身时,视线中的皇太孙一手撑在桌上,脸上怒意未平,眼望着前方,眉峰紧蹙,垂在身体一侧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骨节泛出骇人的苍白。
“殿下?”叶其安急步过去扶住他身体,触手之处,不正常的热度隔着衣物传导过来。没多想,她抬手轻触他额头,心里一惊,“殿下,快去躺着!”她扶他到软榻边,让他躺下,拉了薄被搭在他腰下,转身,“我去叫太医——”
“回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