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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嬴湄正在恢复意识,只是,她疼得无法言语。
过去的二十三年里,皮肉伤、内伤、心伤,她哪样都挨过;常常是痛到麻木,渐而失去知觉。可这一回,生生将她疼得死去活来,偏疼痛的感觉又如此清晰!
那疼,如千万针头,密密插入十指,十指连心,疼得她想满地打滚;又如匕首刮骨,先是刀刀抽筋,再慢慢剔肉,疼得她想一头撞死!偏偏的,全身上下都似被钢铁桎梏,连口、耳、鼻、眼也使不上劲!只能任由那疼痛一波波的袭来,由上及下,周而复始!
这般疼痛下,她谁都想不起,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只巴望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快点过去!
隐隐的,她似乎记得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她的心必是不活了的,可为什么还要这么疼呢?
这个谜团,直到嬴湄真正清醒过来,御医都无法搞清楚。当她睁着血红的眼,困倦而迷惑的看着众人时,只觉得死而复生,恍若隔世。
绯烟的痛哭,顾翦的喜悦,姬冰的忧郁,全不在她眼里。她的目光穿过影影僮僮的身子,遥遥的追着那些缥缈的痕迹。直到这时,才发现心是空的,此生已无所依恋!
热泪滚滚,便是有人不断给她揩拭,她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五日后,咸阳宫来的太医们围着嬴湄看视把脉,反复会诊,却依然摸不着头绪。她手腕上的半粒血斑已浸成绿豆大小的浑圆,衬着惨白的细嫩肌肤,诡异得让人竦然。庆幸的是,她的身子在慢慢复元!
便是不言不语,状如行尸走肉,她也毕竟活了下来!
一个月后,按蒙政的诏令,她被顾翦送回咸阳。因了蒙斌的插手,寒水也一同北上。绯烟和管强,则全部被留在了许城。
作者有话要说:下星期二或是星期三再来看更新。
☆、第三十九章 煎熬(二)
这时已进入炎炎盛夏,无论南北,皆被暑热笼罩得喘不过气来。为尽可能减少嬴湄所受的苦,顾翦和寒水费了许多心机,自然也被耽误了许多时间,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咸阳。
得知确切的日期后,蒙政换过便装,早早的到郊外迎接。真真是望穿秋水,才见车马遥遥而来。他立刻从华盖下钻出,撒开腿就往前奔。
侯景看着不像话,道:“陛下,当心日头,毒着呢!”
蒙政哪里听得进,只管狂奔,后来才想起人脚不敌马腿,遂回头大喝:“备马!”
左右将骏马牵来,蒙政利索的翻身上马,双足狠夹马腹,便如箭般射了出去。羽林军不敢大意,急忙跟上。不多时,一行人冲到马队面前,拦住去路。眼见天子驾临,顾翦等人颇为震惊,齐翻身下马,叩问圣安。蒙政草草一挥手,示意众人平身。随后,他也下了马,朝马车走去。
就在他登车前,觉着身旁似有一道冷光飞来。他斜睨过去,但见执辔的马夫正放下马鞭,向他行礼。他也没放在心上,撩开车帘,往内看去。
嬴湄斜倚在软榻上,目光空洞的望着窗棂,似乎根本就不知道马车已经停下来,也意识不到有人正含情脉脉的瞅着她。她就保持着一种姿势,动也不动。若不是薄薄的罗衫下,胸脯微微起伏,可真就成了一尊罩着纱衣的玉雕。
蒙政的心狠狠的痛着。虽说从第一次照面以来,她从未珠圆玉润过,也不曾艳丽娇娆过,但她绝不是这样的!那身杏红夏衫、云色罗裙,本该最大限度的突显她作为女人的魅力,此刻却将她衬得颜如素缟,了无生气!
三个月零七天天,她终于又回到他跟前!她就在伸手可即处,偏如泡沫一般,一触即碎!——这叫他如何受得了!
他跨上马车,“蹬蹬蹬”的来到她身旁。瞧着朝思暮想的人儿,能有多温柔,他此刻便有多温柔:“湄儿。”
被唤之人连睫毛都不曾颤一下。他不计较,挨着她坐下,将其抱于怀中,细细端详。
瘦了,怎么可以瘦到这种程度?除了皮,便只剩骨头!难道那姬玉就好到你要为他生、为他死?湄儿,你须知道:天下好男人,绝非他一个;爱你之深,我犹胜之!——我一样为你受了许多的煎熬,你怎不分心想一想我?
蒙政实在是不甘,想狠狠的摇醒嬴湄,奈何怀中之人薄如蝉翼,稍稍不慎,可就捏破了!
无法,他只好忍住满腹心酸,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脸。谁想,他的舌才刚刚舔到她的脸颊,她便骤然动了一下。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惊喜,却见她已转过脸,死死的盯着他。慢慢的,那双呆滞的眸子渐渐闪出亮光,那是一种深深的……怨恨!他的心猛然一紧,抱着她的手臂随之亦箍得更紧。
她的力气自然是不能和他抗衡的,故而,僵持了一会儿,她道:“放手。你弄痛我了。”
蒙政眉毛一挑,倒底是松了力道。手挪到她细细的腰间,转用下巴扣住她的肩,一面轻轻叹息,一面以脸颊柔柔的摩挲着她细嫩的颈。他满心柔肠蜜意,正欲诉说衷肠,怀中人则扭转肩头,抄手就拍了过去。
那一声,又脆又响,候在外边的人无不心惊肉跳。顾翦最是着急,居然忘了避忌,撩开帘子,探头就看。但见他的湄姐被蒙政强搂在怀里,正努力往外挣扎;那蒙政脸色铁青,颊上浮着一个红红的五爪印。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抓住她的手——二人剑拔弩张,看得他冷汗直下!
此等场合实非他能置喙,然看到她细细的手腕上已经浮起青紫色的印记,终是不忍,遂大着胆子道:“陛下,湄姐大病初愈,禁不起摧——”
“有你说话的份么。”蒙政的声音不高,但那味儿怎么听就怎么不妙。
顾翦便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再说,忙缩回来。他一转头,却见充作马夫的寒水冷着脸,似乎要步他的后尘。他对此人并无好感,此刻却不希望他添乱,遂哼道:“没你的事,闪一边去!”
寒水的眉目拧作一块,手还是快了,已经碰到帘幕。里边的对句,便随着撩开的缝隙传了出来:“湄儿,他们都说你气息奄奄,恐将不久于人世。如今看来,你没事了,你又有精神了——寡人,寡人……开心得很!”
“离我远点!”嬴湄的声音又硬又冷,如利刃刮过石头。
寒水是深恶秦帝的,然他亦知道,此刻激怒此人对湄儿并无好处;若他意气用事的闯进去,亦救不得她!正进退两难间,却听见极轻微的沙哑声:“湄儿,你心里恨极寡人……寡人不在乎的。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寒水的手缩了回来,不再计较里边的纠葛。他垂下头,嘴角现出一丝冷冷的笑,心里倒另有一番算计。
随后,蒙政吩咐摆驾回宫。到达皇城后,嬴湄别无去处,依然被塞进午阳殿。与往不同的是,她不再偏居独室,倒于秦帝共一屋檐。这样的安排自然引起轩然大波,便是未来的大秦皇后,也不可能享此殊荣。纷扰吵闹中,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就是被照料得无微不至,连身子都不听使唤的一日好胜一日。
如从前一般,勿喜时常来陪伴她,有时吹竽,有时则什么都不做,默默相守。许多时候,这绝美的女娃总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周遭绝然没有好事,却也懒得在意。直到有一天,勿喜忍不住了,用哑语告诉她:说是宫里宫外全翻了天!原来,蒙政固执己见,一力抗着各方面的压力,非要举行立后大典——那千人眼红、万人垂涎的皇后宝座,居然还是她的!
嬴湄先是愕然,随即精神大振。固然,秦国多的是厌恶她的人;单这咸阳宫内,就有人时时刻刻的巴望她死去。
她偏不死!她怎么能在被夺走一切之后,懦弱的死去!那些恶人加诸于她身上的痛苦,岂能不还回去!刹时,思及葬在望乡的父母,还有躺在棺椁内的玉郎,恨意便来得更加强烈!她所至爱的人,个个都不得善终,死不瞑目;而害人者,却悠游自得,快意人生!
不报此仇,我嬴湄誓不为人!
而后,陆续有匠人绣娘围绕着她,说是要量体裁衣,赶制凤冠凤袍。她虽冷面寡言,倒底没有拒绝。蒙政闻之,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乐得连长乐宫都忘了去。他就腻在她身边,陪她到御花园散心。虽然她一如既往的不言不语,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也觉得心暖融融。
这事传到长乐宫,嫪太后忍无可忍,遂在木子美的陪伴下,气冲冲的寻觅过来。隔着疏疏朗朗的花木,她一眼就望见儿子如坠入情网的平头百姓,就知道围着那魏女打转,顿时怒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顺了气,就要上前喝斥。
“太后。”
不用回头,便知说话人乃木子美,她停住脚步,目光微斜。那人随即眨着漂亮的细长眸子靠过来,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好一会儿后,嫪太后微微点头,居然又折了回去。
傍晚时分,蒙政坐在嬴湄的对面,笑吟吟的看着她喝药。侯景来报,说建章校尉顾翦求见。他懒懒道:“叫他明日再来。”
侯景抿嘴一笑,正欲出门传旨,顾翦已等的不耐烦,便跨过殿门,直走进来。
若在从前,少年玩伴的这种逾越之举,蒙政会一笑置之,可这一刻,他口气不善:“何事?”
顾翦瞅瞅他,又望望嬴湄,目光闪烁,愣不说话。
蒙政怒道:“没事就赶快回去!”
顾翦垂着头,动也不动。嬴湄瞟了他一眼,慢慢站起身,朝殿外走去。蒙政忙叫住她:“湄儿,你去哪里?”
她回过头,意外的启齿答曰:“去御花园。”
这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以来,她头一次答理他。蒙政立时满面笑容,一边朝她走去,一边柔声道:“刚才不是去过了么?怎么又想去了?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就想看看荷花是不是还开着,杨柳是不是还飘着。”
“哦,这样啊。不过现在都快秋天了,荷花早就残了,杨柳也败了,哪有什么看头。”
“残花败柳的人,就该看残的花、败的柳,这不正好么?”她丢下这句话,便飘了出去。
伺候她的宫女,忙也低着头跟上。
蒙政表情凝滞,继而恼怒,恨恨的目光随即射向顾翦:“说,究竟什么事?”
“陛下,一个时辰前,姨母传二叔和柳丞相到长乐宫,并要二叔草拟懿旨,说是她辜负了先帝的嘱托,教子无方,愧对大秦的列祖列宗……”
“母后想怎样?”
顾翦瞄了蒙政一眼,低低道:“姨母说她已无颜再呆在咸阳宫,故要颁发《罪己诏》,自请到皇陵为先帝守陵,好把这咸阳宫腾出来,给……给你为所欲为……”
蒙政的脸色顿然大变,脑袋有一刹那的空白。自他执意要立湄儿为后以来,母子间的关系虽然紧张,然还不至于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以为,凭着爱子之心,母后最终会作出让步,谁想她居然如此作为!
且不说天下人将如何痛骂他忘了国君之本、为子之道,他又如何能原谅自己!——居然,居然为一己私欲,而将寡母逼得无处容身!
他蒙政绝不是这样的逆子!
于是,他拔腿就想奔往长乐宫。谁想一不留神,脚踢在门槛上,顿时疼得脸色煞白。顾翦急步抢上,将他扶住,道:“陛下当心。”
这一疼,多少使他冷静下来。他阴沉着脸,喝道:“备车!”
侯景慌慌张张的答应着,忙下去吩咐。
当天子辇驾侯在殿门外时,顾翦自然而然的想随同前往,蒙政却叫住他:“翦,你去找她。寡人未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