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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湄一愕,随即哼道:“陛下乃万金之躯,可不要逞匹夫之勇!”
蒙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目光晶莹璀璨:“当此大难,寡人如舍尔等而去,那还算什么君王?自先祖开国以来,都是亲率兵马征战沙场,大秦才能笑傲天下,令六国闻风而变色。寡人再不济,也绝不作那抛弃将士的窝囊之辈!”
“陛下,此处仅有三十个羽林郎,如何与蒙丕的爪牙相拼?何况您刚才说了,连负责保卫咸阳宫的南军也已投靠了他,那可是一万人的军队,您以为——”
“那又怎么?”蒙政打断她的话,昂首曰:“南军虽然叛变,但大秦的千万子民不变。便是天要灭亡寡人,寡人也绝不弃你们而苟且偷生!要生,便一起生;要亡,则一起亡!”
蒙政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将在场的羽林郎感动得热泪横流,都禁不住跪在地上盟誓:“臣等愿为陛下而死,愿为大秦而死!”
嬴湄原想讥诮几句,可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话来。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放弃逃生保命的机会,倒选择和一群卑微的士兵同生共死,真是愚蠢至极!如果帝王的宝座真能轻易舍弃,那蒙丕又何必甘冒五马分尸的重罪而以下犯上?蒙政,你是太蠢,还是想收买人心?
她怔怔的端详蒙政,这个才满十七岁的少年,一脸光辉,眸子里满是倔强与坚定——如此纯粹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是龌鹾之辈。一刹那,嬴湄迷惑了!她自幼深受父亲影响,最喜(…提供下载)欢男儿生死之交的豪情;那是一种只弥漫在军营、民间的高尚情操,绝不会出现于宫廷、官场这等肮脏的地方!
眼前的秦帝,真的是过去八个月里百般折磨她的那一个人么?
还未等她思索清楚,蒙政已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柔声道:“走吧。”
嬴湄一惊,忙使劲挣脱。蒙政不悦的瞪着她,反而越捏越紧。她微微蹙眉,低低曰:“疼。”
蒙政立刻松了松手劲,嬴湄将手抽出来,随即往边上大大退了一步。蒙政转头死死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她双眼一合,泰然自若道:“大家走快点,一定要抢在叛军到来前,将‘废苑’内的蒿草割干净,连树也要砍倒。”
羽林军们齐声答应,一涌而进院内。蒙政犹还站在原处,他看到嬴湄偏过头,露出线条极为柔和的半边脸,隐含讥嘲道:“陛下既然要与我们同生共死,难道不打算一块干点活?”
言罢,她一抬脚,也迈进院中,蒙政只得快步跟上。不知怎么的,他的心跳得老快,莫名的生出一种贪婪:如果,如果她还能对着他嫣然一笑,那该多好!
局势的发展正如嬴湄所料。叛军们将咸阳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终于搜到废苑。在遭到顽强抵抗后,为首的校尉不得已,忙命人飞报蒙丕。蒙丕大喜,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先时,蒙丕本欲强攻,后来绕着废苑转了一圈,发现此院窄小,立刻有了主意。他先下令将周边的荒草割掉,将树木砍倒;次后,又下令将杂草树枝拖到废苑外,连着火把一快抛进院内。院内的人慌了,复将火把扔出来,可究竟人少,哪里抵得过墙外的诸多手脚利索。不多时,院内便烧起来。为防里边的人冲出来,蒙丕下令弓箭手守在院外,伺机而动。
但见火星飞贱,火苗高窜,院内不时传出惨叫声。慢慢的,火势越来越大,小小的废苑燃成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将远近的夜空染得通红。蒙丕犹不放心,还一叠连声的催促,不断从别处调来干柴投入院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随火势减弱,时光也在飞速流逝。转眼,天就要明了。那会,废苑内外墙壁尽皆坍塌,寸草不留。蒙丕正要下令用冷水浇灭残余火苗,好翻捡蒙政的尸骨,忽听身后杀声震天。他大惊,忙着人去打探消息。谁想得令的人尚未走远,便见大队人马杀了过来。那会,叛军忙碌了整夜,早就困乏不堪;又是被突然袭击,未免张惶失措,反击乏力。
来的军队,恰恰是顾翦以汝阳王的虎符搬来的救兵——负责保卫京畿安全的两万北军!
一边是要勤王救驾,一边则只想保全性命,双方的斗志高下立判。再加上人数对比悬殊,蒙丕的手下还没捱上几次冲击,便滋生逃逸之心。蒙丕在后头嘶声竭力,频频催战;然麾下众人疲的疲来怯的怯,均无心恋战,很快便溃不成军。没计何奈,蒙丕在亲信的掩护下,急急惶惶的往东逃窜。
顾翦将抓捕蒙丕的重任交付北军的其他将领,自己则领着一部分人马,心急如焚的奋力灭火。在接连刨出几具烧焦的尸首后,顾翦顿时冷汗直下,栖惶不安。他是愿意相信嬴湄的,可她再怎么聪慧,究竟也只是个柔弱的女子。而留守的弟兄仅止三十人,再怎么勇猛顽强,怕也是难敌毒手!
他才这么想,便有士兵来报,说已挖掘出二十具尸首。顾翦心慌意乱,望望左右无一处不破败,无一处不焦黑!他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不免哀痛追悔,遂放声大哭:“陛下,陛下——臣救驾来迟了——”
这嚎啕的哭声先是让众人惊愕,继而人人明白。于是,众目相顾,皆喉头哽咽,遂扯开嗓门此起彼伏的号哭。
忽然,顾翦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忙抬起手,示意左右安静。果然在附近一堆冒浓烟处找到声音的出处。他大喜过望,连眼泪都不及抹去,就扑上去扒拉。其余人等反应过来,亦欣喜若狂的冲上去帮忙。说也奇(提供下载…)怪,废苑内的砖瓦都被烧得通红,独这一处不曾着火,只呈现出将燃而未燃的状态。
顾翦顾不上多想,只管埋头猛挖。他先是扒出几张被大火熏得焦黄的半湿褥子及铺盖,再就是树枝搭建的简易遮棚。手摸上去,那些树枝既有热度,又有湿度,像曾经被人用水反复浇过——好巧不巧,这遮棚就围着水井搭建。顾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破涕为笑,挖得越发卖力。搬开湿漉漉的树枝后,最下面的则是湿答答的床板、木桌。蒙政、嬴湄及羽林郎们正人手一张湿帕蒙脸,就蹲在浅浅的水洼里,衣衫盔甲已脏得分不出颜色,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顾翦喜极欲狂,三下五除二的推倒障碍物,先将蒙政扶起来。谁想,他的手才碰到蒙政的左臂,蒙政便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顾翦明明记得蒙政所受的伤乃在前胸,怎的移到手臂上?他待要询问,却见嬴湄也慌张的看过来,便知趣的闭上嘴。
原来,嬴湄一开始就料到叛军会搜遍咸阳宫,无论藏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不安全,故坚持退守废苑。无它,就为废苑的外围环境!任是哪一个人来,他能想到的最佳办法,莫过于就地取材,采用火攻。所以,她早早的叫众人将废苑内的树木砍光,连杂草一概清除,然后翻出所有的褥子铺盖,围着水井搭棚。因为人多,搭的棚不够藏身,便连床板木桌都拆了。为防着火,还得给这些东西反复浇水,直到它们由表及里全都湿透。之后,便用麻绳捆绑一个结实的大竹筐,将勿喜和王么么放入井内,吊在半中——这最安全的地方,本是给蒙政预备的。因他固执不肯,才换了人。
待做完这一切,嬴湄安排三十个羽林郎候在废苑的大门后,自己则充当诱饵,将第一批搜查到此的叛军引进来,然后将他们全部杀死,以造成负隅顽抗的假象,将蒙丕引来。蒙丕果然中计,采用火攻。为充分迷惑他,嬴湄等人假意哭号。就在那会,从院外扔进来的火把多如急雨,她左躲右闪,无意中被石子绊倒,眼看就要被飞进来的火把砸中,蒙政却冲过来替她挡开。
嬴湄生怕他出甚意外,自己的打算便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故沉下脸,责备他以身犯险,大是不该。
谁想,蒙政把头一扬,傲然道:“大秦男儿,绝不站在女人背后!更不能让女人受伤!”
那会,嬴湄眼都大了:既如此,当初何苦要鞭打她?
虽有抱怨,虽有痛恨,可她的心,还是禁不住“突突”的跳着。在她成长的岁月中,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当着她的面,理直气壮的说过这样的话!
为抹杀那一点点的感动,她急急转开头,吩咐大伙赶快躲到遮棚里。
现下,劫后余生,不但那三十个羽林郎对嬴湄感激得五体投地,便是前来救驾的北军们,亦对她敬重不已。不久,北军将领也来了,一面报说已擒获逆贼蒙丕,一面请天子移驾。
蒙政点点头,说了一番得体的感激言词,遂转头寻找嬴湄。嬴湄满心欢喜,她仿佛看到前方一片光明;正想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哪知眼一花,脚一软,直往地上栽去。
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的听到蒙政惊慌失措的大叫:“传御医!快传御医!”
嬴湄禁不住苦笑:“我不要御医……我要馒头——”
可惜,这话不及出口,她便晕了过去。
'说明:汉制,京师军分为南北两军。南军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保卫宫廷,北军的主要任务是戒备长安及京畿(国都及其附近的地方)地区。羽林军,即嫡属于南军。'
☆、第三十章 故人来(一)
柔风轻吹,阳春已近尾声,天气一日暖胜一日。
嬴湄百无聊赖,坐在嫩叶新裁的柳树下晒太阳。不经意间,她看到天空飘扬着几个纸鸢,正相互追逐。往事猛然被触动,心里不禁阵阵刺痛。才掉转目光,又见南雁北回,在高高的空中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她胸中苦苦压抑着的思归之心,顿时纷涌爆发,不可遏制。
蒙丕事件已过去二十余天,善后处理让蒙政忙得没有余暇亲近嬴湄。她本当欢喜,可念及远方的父母、玉郎,不免心急如焚。期盼与蒙政讨价还价的念头,来得比哪一日都更强烈。
其实,蒙政对她已是好了许多。因废苑已毁,他便亲自指定一处宫殿给蒙娟,并命掖廷令调拨足够的宫女宦者服侍勿喜——自然,也要好生侍奉嬴湄。这一来,她闲闲无事,整日里悠哉闲哉。想是因为救过驾,咸阳宫内的大小宦者及宫娥们,对她殷勤备至。人人见她,不单笑容可掬,还恭恭敬敬的问安行礼,一如奉承帝王的宠妃。嬴湄不现惊喜,亦不抬架子,总是得体而端方的应付过去。只是众人的奉承阿谀多得让人厌烦,她难免怨恨起麻烦的源头——蒙政。一怨起蒙政,则又想起上次饿晕的事。
那时,她睁开眼,没有如往常一般看到破旧的桌椅、暗淡的帏幕,也没有嗅到潮湿而发霉的气味。触目皆是金碧辉煌,晃得人眼花。更叫她意外的是,蒙政居然红着眼坐在床沿。一看见她醒来,那小儿皇帝便惊喜的爬过来,一派急欲揽她入怀的模样。她当时就恶心得要呕吐;幸好她是饿晕的,腹内空空,无物可吐。蒙政却急坏了,连呼太医。之后她喝下人参鸡汤,体力稍有恢复,便如何也不肯再待在蒙政的寝宫午阳殿,执意要回到蒙娟身边。
蒙政怒了,铁青着脸,狠狠的捏着她瘦弱的双臂。她不挣扎,也不喊疼,就瞪着乌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最后,不知蒙政是怎么想的,他眼内的怒火慢慢熄灭,遂勉为其难的作出让步,准许她回到蒙娟的身边。
嬴湄才想到这里,便看见顾翦穿过垂柳飘拂的长堤,急冲冲的朝她走来。她心里顿时又忧又喜:是不是,蒙政小儿终于拨出时间召见她了?
很快,顾翦来到跟前。他没有如嬴湄所期望的那样,打着官腔传达圣喻,倒避着她的目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