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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也许她的手指刚刚离开暖手炉,才能在冬依然如此灵巧,也许那个黄铜暖手炉就放在琴边,还没有冷却。
琴声缓缓地,然而不间断地响了起来,如清溪般潺潺,然而又委婉不露,仿佛询问前的一个眼神,随之而来的是海潮起伏,无形中向叶听涛的房间潜伏而去。我不明白为何会在那琴声之中听出了方向,然而在那一只有耳朵还派得上用处的时刻确是如此。她的琴音在说着什么,泛舟湖上、日落西山、连绵如雾、婉转低回,只有偶尔加着的尖利,透露着隐隐的肃杀之气。琴音警惕、全神贯注。
我凝然不动,全心全意地听着这琴声,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玄音就这样弹着,这琴曲仿佛悠悠没有尽头,我感到叶听涛也在凝神倾听,或是我的想象。我甚至听见有雪迅速扑落在窗纸上。琴声越来越缠绵,宛如蝴蝶飞舞,翩翩成双。醉倒的书生从上翻来下来,发出“扑通”一声,沉闷清晰。我有些奇怪,叶听涛的房间始终没有一点动静,哪怕是意开门而作罢的脚步声。难道玄音并不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难道他们并不相识?又过了许久,直到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寂廖回落,如一片落叶飘然落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之声,阿吉却突兀地打起酣来。我真想捏住他的鼻子。等我再次侧耳倾听的时候,已经连琴弦的微微颤动也没有了。
天微明,苍白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在我的脸上。这天的早晨静得出奇,我醒来,眼皮沉重而疲倦。我坐起身,手习惯地伸到枕头下摸了摸我的钱袋,却摸到一片平坦。我惊跳起来,双手塞到枕头下去摸,仍然什么也没摸到。
我的钱袋!我把枕头连单一起掀开来,什么也没有。我的心胸一下子空荡荡的,跪坐在上作声不得。背后传来阿吉的笑声,我一回头,顿时吁了一口气。
阿吉拎着我的钱袋站在那,幸灾乐地笑:“我就在想哪天藏了你的钱袋,你这小子不知会是什么样儿,果然跟没了魂儿似的。”
我一把扭过阿吉,两人在上打成一团:“好小子,胆子不小啊!敢开大爷的玩笑,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吉大笑,被我压在身下吃打,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一眼,终于附到我耳边:“那玄音姑娘死了。”
我呆住了,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阿吉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又道:“今早起来二子发现的,死在琴上,琴弦全断了。”他从我身下爬出来,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我呆呆地,脑子里浮现出玄音伏在琴上的样子。我不知道阿吉在说什么。
“叶听涛走了。”阿吉又说,“也是昨走的。”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钱袋塞在怀里,走下,然知该往哪走。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回荡着昨听到的琴声,起起伏伏,散发着回响。
“雪停了。”阿吉说,交给我一封家书。
东街李秀才的笔迹,一文钱一封。阿娘安好,家中一切如旧。银钱还够吃用,让我放心。青娘已学会刺绣,做些活儿补贴阿娘,又嘱我凡事小心、善自珍重。竹林山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拿着信,怔怔地站着,慢慢地把它贴在脸上。
雪景如昨,我却觉得有些晕眩。玄音的尸体停在后院,我去看了,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双眼紧紧地闭上,嘴唇抿着。她十指漆黑,阿吉说,是中毒死的,你看她,眉眼还带着恨意。我傻傻看着,什么也炕出来。掌柜的今早已回了客栈,得知此事,劈头骂了阿吉一顿,责他没将可疑之人留住。阿吉不语,脸上的表情在说:留住了又如何?还能报不成?我哑然无语。
我最后一次见到玄音是在交给她暖手炉的时候。那天下午,我和阿吉抗了家伙,在后院挖了个坑,把她埋了进去。我木然地挥舞着铁锹,胸中憋着什么东西似的,半晌没说话。
“听说鲁南有个以弹琴卖艺为托辞,行杀手之实的帮派,里面全是子……于弹琴之时杀人。”阿吉说,“应者多半无幸。”他没有看我。
“吭!……吭!……”我一锹一锹地挖着。
“她们有个极厉害的阵法,叫天玄五音,帮中子出外执行任务时,多半化名玄音,让人无可追查。”阿吉又说。
一个一个的玄音,抱着琴四散执行任务,杀死追随琴音的人,我不能明白这和我们埋葬的这个子有什么关系。阿吉沉默了。
“你早知道?”我突然问。
“……算是吧。我是从她们手底下逃出来的。知道她们底细的人不多。”
我抬头:“那你为何一声不吭,无动于衷,还有意讨好她?”
阿吉耸了耸肩:“不过试探一二,我在江湖上是已死之人,就算有心复仇,又能怎样?……至于叶听涛能否逃脱,要看他的造化。”
我默然,胸口如塞大石。过了一会儿,阿吉又道:“不过我看这次除了他自个儿定力好之外,也是有人帮了他一把。那琴是她随身之物,也不知是如何下毒的。”
“你说琴?……”我呆了一呆,心里秘发凉:“……她的房间收拾过没有?”
“……还没啊。”
我立刻扔下铁锹,转身飞奔回内廊,跑到玄音住过的房间,“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正对我的是那把断弦的琴。房中的空气有些浑浊,黄铜暖手炉掉落在桌旁的地毯上。倾覆的姿势,显示是主人临死前将它扫到地上的,里面我特意填上的料泼墨般撒了一地。我站在那里,双手冰冷。
掌柜的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声音突然响起:“这些东西也埋了吧,那手炉也不知有毒没毒,用死了人可不好。”他的话如焦雷在我耳边轰响,我的脑中迅速地回忆在她住进客栈后来过的人,男男,每天并不很多,但总有一些。独行的、结伴的,打了尖便走的,住了一两天才走的,我实在想不起是谁。
“埋了吧,拿的时候用布包包,别给毒死了。”掌柜的说。
那天黄昏的时候,一切已收拾停当,阿吉用一些积雪掩盖了掘土的痕迹,将雪打打平,便进屋去了。我站在玄音的无冢之坟旁,一时不愿离去,仿佛仍想等待她说出什么吩咐,好去代为办妥。掌柜的已将她房间的窗户重新打开,吹散诡异的气息。空空的窗棂,已经没有雪的痕迹。
在此莫名死去的人,掌柜的是不会去过多追查的。牵牵连连的事情,如老树盘根一般,稍不留神就要惹上身。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缄默不语,冰雪封塞的流云渡,完全保持着彻底的沉默。那片埋骨之地不平的泥土,不久也就被马蹄和人的脚步踩得平服了。
雪还是时停时下了一阵子,到三月里才彻底停下来。掌柜的因年关生意清淡,不肯赊账,将赖在店里的穷书生赶了出去,那人经阿吉指点,去了附近的何家村。我又收到一封家书,是青娘年前写给我的,说阿娘染恙,请我尽快归家。我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辞别了掌柜的,揣着我的钱袋离开了流云渡。
临别前,阿吉问我:“还回来吗?”
我收拾着几件衣物:“不回了吧。”
“真不回了?都待好几年了。”
“所以得走了,这儿又不是家。”我一笑。
“回家娶媳?”阿吉也含笑,“媳催你回了吧?”我继续收拾,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阿吉道:“阿通,这一别也见不着了。”他一踌躇,“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又是什么烂事儿要兄弟罩着你啊?临走了还来一下。”
“不……”阿吉有些紧张,“其实那个暖手炉上的毒,是我下的。”
“……”
“请原谅我……嗨,你和她也没啥关系……”阿吉嗫嚅,“我只是放不下以前的事……我的手被她废了,若不是掌柜的捡到,也……”
“我只有这个机会,是她让我不能再用剑的……”说出“剑”这个字的时候,阿吉喉头一哽,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后褪去,露出暮一般沉沉的黯然,“剑……曾是侠磕生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我们俩人没说一句话。
“阿通……我真的很羡慕你啊。”阿吉最后说。
两年以后,我娶了青娘,仗着身强力壮找了份木匠的工作,在竹林山安定下来。我用在流云客栈积攒下的十一两银子买下了我家隔壁的一间瓦房。我们和阿娘住在一起,相互照应。阿娘年纪大了,身子骨越来越虚弱,青娘不能离家,便整日在家刺绣。成家耗尽了我所有的积蓄,我不得不努力地工作,四处揽活儿,每天很晚才能回去。有时青娘等门等得睡着了,我回来就自己做些宵。我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日子,也期待着永远日复一日这样过下去。
“阿通,晚上带点儿酱油回来!……阿通,路上小心点儿!……阿通!……”青娘喜欢叫我的名字,她甜糯的声音每天准时地送我出门,重复着一些一样的叮嘱。正如多年之前,我出门赚钱的时候,阿娘在门口依依地唤我,等着我回来。
竹林山只偶尔下雪,也积不了很厚。不用穿靴子也可以出门,只是脚趾会被冻僵。我曾经想要成为一个大侠,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已经渐渐淡去了。也许是在从强盗手中抢回青娘的时候,也许是我背着阿娘上医馆俊的时候。
我和一起做工的朋友得了些闲钱也会去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之时,我觉得我好像成了阿吉,在暴雨之喃喃地念着一个子的名字,辗转粪。那个子要杀死他,也以为她杀死了他。活死人阿吉无法向任何人报仇,只能这样。侠客离开了剑,也不过是寻常的汉子,有些人勤奋地养家,有些人终日浑噩。我没有怪过他,也没再见过他。
第二卷·重楼十丈歌台暮 第一章 莲叶田田
几声水响,黄莺出谷般的轻笑在莲叶荷间飘散开来。小舟深入静塘,扶开舒展的荷叶,红袖落白莲。西杭五月,年轻的采莲子束裙登舟,一双双柔荑抚水轻嬉,琼珠溅洒,端的是一番好风景。
在那近岸长亭下,两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孩将一个大木桶放在水中,摇摇晃晃跨将进去,其中一个还没坐稳,便伸手去够身畔的一朵白莲。木桶一晃,她不由惊叫,陷些扑入水中。另一个孩忙拉着她坐下,稳住木桶两边,悠悠荡荡,离了岸便入到莲叶之中去了。
岸边长廊尽处,叶听涛望着荷塘里出水的莲,驻足了一会儿。他偶尔向四周望一眼,只有行人几个,暖风拂面,荷塘里子的笑声时时地传上岸来。但叶听涛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烦躁。
他在这里已经等了许多天了,楚玉声还是没有出现。她留下字条说有事要办,在此会合,便消失祷影。离开陆吾镇已有一个月,带走薛灵舟的瀚海来客并没淤出现过,叶听涛单骑往扬州而去,一路小心在意,却也未有什么发现。
临走的时候,楚玉声给他留下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件淡蓝的长衫。叶听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裁缝店,但那长衫认身得宛如度身定做,清雅俊逸。他自从与楚玉声相识以来,两人似乎并没吁么友善相处过,但这其中种种是非难定,也无须外人评说。叶听涛凝视着落霞山的方向,心底微微刺痛。
他在长廊里踱了两步,想将眼前的影子挥去,那种潮湿而深暗的伤感却像是附着在了心间,弥漫难消。宁静的荷塘边漂浮着夏日的气息,扫视过去,风光虽好,却是惆怅。碧海怒灵剑裹在一层白布中,负于背上,光芒收敛。自他出道,从不愿与这柄剑有关的那个使命牵连到任何人,正如那份隔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