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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镜安无话可说,转而问道:“已经都记起来了?”
当年大木在巫河把顾宁远捞上来的时候,顾宁远已经去了半条命,虽然找了乡野大夫看,但到底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没保住肚子里才两个多月的孩子;小产以后身体愈发弱,高烧不止,整整昏迷了近一个月才醒。
醒来时,顾宁远的神志有些不清楚,不过好在没有不愿意活下去的模样,醒醒睡睡,又过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萧镜安询问往事时,顾宁远只摇摇头道是不记得了。
萧镜安以为顾宁远有过什么惨痛的经历,也不再提及此事,不过心里对他更多了几分怜惜,蔚倾虹晓得他是感伤顾宁远和他类似的经历,也不拦着他。顾宁远就这样在迷迭谷住下了,每日里翻翻医书,替萧镜安整理整理药材,或者帮大木修理修理不小心被拆坏的家具,日子过得倒也平安和顺。
顾宁远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想回去看看。”
萧镜安张了张嘴,到底没问,顾宁远昏迷时候模糊喊出的话都叫人有些惊心,他的过去想来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若是没地方去了,就回来迷迭谷,大木、林子都是粗手笨脚的,我的这些花苗、药材正需要人打理呢!”
顾宁远谢了萧镜安的好意,混着完全不相同的两世记忆,只让他觉得自己活在梦幻之中,他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正视这件事,又用了半年将那些混乱的记忆一点点整理出来。
一世里,他一身病痛,无欲无求,唯一在乎的人却不肯放一点心思在他身上,逃离牢笼,用了八年的时间想证明自己和正常人一眼,最后还是死在了病魔手中。
一世里,他痴傻愚钝,天真烂漫,长到十七岁依旧无忧无虑,却有父母疼爱,有兄弟姐妹相亲,有一个温柔的未婚妻,结果落得差一点落水离世。
这些记忆像一帧帧照片,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开始他觉得自己仿佛只是看客,冷眼旁观生生死死,慢慢的,当记忆愈发清晰和连贯,他终于有了共鸣,终于相信自己活过两世,一点一点接受现世。
死过的人,总是更加珍惜生命的。
萧镜安道他体质至阴,落水高烧又伤了根基,需要好好调养,顾宁远当时的记忆还有些迷糊,睁眼见到的便是和善的闲云、憨直的大木,萧镜安一直帮他打理身体,他心中也是感激,便随萧镜安、蔚倾虹回了迷迭谷。
他一边调养身体,一边随萧镜安学习药理,等到记忆慢慢清晰,他便迟疑着是否要回去,可是他又担心现在的自己也许无法适应原本的顾宁远的生活,他要怎么面对他现世的父母兄妹,怎么面对那个温柔的未婚妻——两世的记忆让他还没有准备好怎么面对那个在现世将成为他的天、他的妻主的女人。
直到一日他握着那枚沁着火凤展翅的暖玉挂饰,突然发现暖玉上装饰用的珊瑚珠上刻着几个小子——执手偕老。
执手偕老,我愿意牵着你的手,在白发苍苍时带着你看西山落日,春江星垂,陪着你看白荷濯涟,红梅傲雪;在脚步蹒跚时,坐在屋檐下,听雨打芭蕉,看芍药庭前,逗弄儿孙,以享天伦……
头疼欲裂,他终于记起了那日大红的嫁衣燃烧的红烛,记起了她在满堂宾客前许他唯一,记起了那朵倾城的芍药,记起了那日菩提之下她说不愿放开他,记起了那次刻进骨血的拥抱,记起了灯火下她不算强壮的身体背起他走向回家的路,记起她问他:“宁远,无论生死离合,你可愿与我执手偕老?”
……
这些记忆如此鲜活,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上演。
原来,我早已来到这个世界,早已在此世间,爱过。
顾宁远看着那枚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玉石,突然有了强烈的欲望,离开迷迭谷,去寻找记忆中这个温和浅笑的女子。
叶静致。
一直潜藏在心底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没有母亲的忽视,没有天生的痴傻,这半年他真真实实的日子,美好地仿佛不曾存在过。
他急匆匆去寻找萧镜安,却因为不小心听到的话而迟疑了脚步。
“大木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他对大木也算真心,不如就给你做女婿吧。”出岫一面收拾着药材,一面对闲云道。
闲云淡淡摇了摇头:“他虽说自己失了记忆,可是当时救过来的时候毕竟怀着胎,许是许过人家的,我们总不好趁人之危。”
“你是好心肠的,”出岫有些不以为然,继而又停了手道:“不过他体质阴寒,落水滑胎只怕日后也不好……”
闲云用眼神止了出岫的话:“若是品性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和主君不也是和和睦睦的……”
剩下的话,顾宁远没有听到,耳边一直是轰轰的声音。
虽然混着两世的记忆,对于男子怀胎生子的事,他惊讶却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对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历史、不同的生理构造的惊叹在最初一年里他已经学会了习惯。
于他,也许不会生子让他更能接受一些,毕竟在那个更为先进和发达的社会他生活了二十八年,而此世前前后后也只有十九年,只是他还记得那个温柔浅笑的妻子曾那么期待他能为她生个孩子。
他迟疑了脚步。
他已经落水失踪了近两年,也许她以为他已经死去,已经过上了正常的、没有他的生活,他不该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他经历过如他母亲一样痴痴守着他死去的父亲连儿子都漠视的人,但见到更多的是男女之间快餐式的恋爱,海誓山盟转眼成空,生离或死别,时间会抹去命运带来的创伤,带来新的恋情,新的生活。
他一时没了信心,尽管他记得她说出那些话时寡淡的眉眼中认真的神色,他还是有些迟疑,因为当他自问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希望,她能在他离开的这两年里找到新的生活,幸福安康。
迟疑了一个多月,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去看看,如果她的身边还留着他的位置,他就回去,即便并不是那么希望日后自己像另一个世界中贤良的家庭主妇一样,安分地守在内宅,他也希望能伴在她身边;如果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就离开,这个世界女子三夫四侍本是平常,他却自觉没有这样容人的雅量。
就让他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吧,他自私地想。
一身青布素衣,一个小包裹,粗布木簪一个简单的发髻,简简单单的准备,顾宁远就打算离开了。
萧镜安本想让大木一路护送,顾宁远到底执着地拒绝了:无论怎样,他无意和这个憨直的女子有更深的牵扯,原本只是有些同情她的憨傻,却没想到惹得他人误会。
萧镜安没有强求,顾宁远孤身一人,他也不敢多给什么钱财,顾宁远倒是笑笑:“师傅教了我两年医理,若是没钱了,买药看诊都好,路费不就有了?”
萧镜安见顾宁远居然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叫了自己“师傅”,一时十分欢喜,看顾宁远要离去又有些感伤,眼中就含上了泪。
“你这臭小子,不是说已经拜师了吗?”
“逗你的。”顾宁远笑笑,继而正儿八经地跪下,向萧镜安磕了三个头:“师傅救我一命,教我医理,请受徒儿顾宁远一拜。”
萧镜安受了礼,又摸了摸顾宁远的鬓发,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此去,一路小心。”
顾宁远乖顺地点了头,他没有父亲,萧镜安精心照顾了他两年,他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然这个父亲的形象和他想象中的样子相距甚远,但是他给他两年实实在在的依靠,他感激他。
“走吧。”
小船起航,离开了这片他生活了两年的安乐土地。
蓬莱海,灵台岛,迷迭谷,熟悉的景物慢慢笼罩于烟云之中。
叹一声,今朝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笑眯眯道:我回来了!
☆、〇三九
四月十五,五年一度的安宁花会。
甫一进城,漫天盛放的花朵铺天盖地而来,家家门前挂着盛开的花枝,繁华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推着装满盆栽花苗的小车的小贩,老天似乎将整个春天的光华都在此刻倾倒到安宁城内。
顾宁远牵着上岸后买来的小毛驴,慢慢游走在花海之中。
大木不曾见过这么多的花,比迷迭谷中花草还要鲜艳,色彩斑斓,清香四溢。不过她仍是按捺住了去摘花的欲望:顾宁远并没有停下来看看的意思,主君叮嘱了她要好好照顾顾宁远,她要尽职……
虽然主君原本是让她在暗中保护的,可是那日为了救人现身的时候,顾宁远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叫她不必躲了,大木也就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了。毕竟,每日躲在屋梁和树枝上,并不是多痛快的事,何况她身材高大,要藏起来更要费上老大的力气。
走了一个多月,顾宁远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的,踏入楚州地界以后,更是龟速前进。
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怯吧。
担心物是人非,害怕流光易逝,改了旧日模样。
大木却没有这些烦恼,只是这样以来,两人有一大半的时候只能宿在外面。虽然和山林里的老虎、灰狼打打架也挺有意思,可是有顾宁远要照顾,大木一直觉得伸展不开拳脚,加上没有热菜热饭,她还是更喜欢路过城镇。
城镇就意味着美食,意味着软和的被子,她虽不怕吃苦,却也是喜欢舒适的。
现在终于到了楚州最为繁华的安宁城,大木觉得清早吃的干粮已经没了踪迹,空空的肚子开始叫嚣要美食来填充了。
不过秉持着勤俭节约美德,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木还是挑了个临街的小面摊,顾宁远也不挑剔,虽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还是应景地要了一碗阳春面。
自欺欺人也好,现在他脑袋里乱得很,让他再冷静一下吧!
“今年的安宁花会较往常几届更加热闹,竟然连蜀地的人都来参加了!”面摊边的茶寮里有歇脚的行商看着满眼的花草感叹了一句。
“你不知道?蜀荣桑家要和叶家联姻呢!”有人在桌角磕了磕水烟,一脸少见多怪的表情。
豪门大户的八卦谁都爱听,一时就聚起了耳朵。
“叶家的嫡小姐不是已经娶过亲了?若是桑家少卿来当庶君,又或者嫁给旁支,怎么至于这般大动静?”
那人悠悠吸了一口水烟,颇为自得道:“桑家把嫡子嫁过来,自然是冲着能当叶家继任家主的外祖。”一边又压低了声音:“否则……”
大木哧溜哧溜又将一大碗三鲜面饕餮入肚,将碗摞到先前吃空的五个海碗上,招呼老板再来一碗,等面的间隙,见顾宁远出神地听着隔壁茶寮的闲谈,也一时好奇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听众人叹了一句:“难怪叶家如此大的动静,将婚礼安排在花会当日,到时观礼的人恐怕只有帝卿出嫁才能比了。”
“两家都是一方豪绅,家大业大,又是如此要紧的联姻,求了帝上钦赐的婚,这般重视也是要的。”
……
“客官,您的面!”摊主一边咂舌眼前女子惊人的食量,一边热情地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她面前。一见有吃食,大木收了耳朵,继续大快朵颐。
顾宁远却轻轻放下了筷子,旁边茶寮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感叹,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心里做了一千一万种准备,却没想到真的是最不想看到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