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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那点恐慌越发如藻生长。
他不会,真的要立某个极不合适的人为后吧……
柴洛槿嘴一扁,对着供着极尊牌位的斋殿远远几拜,心道怪不得她,她也一万个不乐意的。
不能再混蛋了,不能再延留了,不论为己,还是为郑显小王八羔子。
远远走来一队数以百计的太监,抬着沉香木雕龙长桌和一整套镶金嵌玉的尊、壶、鬲、觥、觚、钟、灯、炉往畅音阁方向缓缓行去,色泽明丽之晃目,形容奢华之震慑,让柴洛槿久久出不得声,身旁埋首躬身拜她的宫女一个个走过去,都是鲜肤粉白嫩如桃,这便是穷天下之力奉一人啊。
大约只有亲自坐上皇帝这个位置,才会真正明白,为什么天下人为之不惜一切,尤其是男人这种气血生在腰杆上的动物。
高踞权力之巅、俯瞰云云虫蚁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从登上九五至尊位起,周遭所有的人都会从人变成东西,没人再敢拿直视的正眼看他,没人再敢直抒胸中思量,环绕的都是欢呼赞美、摇尾作态、欺骗谎言,他与其他生物的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主人与狗,走上那条华丽的登天之路,他便注定是狗群中独坐的寡人。
会有展臂数不尽的拥有和闭目道不尽的舍弃,小王八,你那条路长着呢,骨肉堆出来的江山宝座,也会附骨植肉般嵌入你此生,再也挣脱不得了。
你可以一笔灭了南疆隐有反意的大阀,可以斥万金安抚边城百姓,如此明度决断的你,为何会干这种蠢事……你还得更狠,再狠一点……
柴洛槿望天,把莫名酸了的眼睛睁大,假装心里什么感觉也无,甩头把那双流伤的琥珀眸子丢出脑子外,从什么时候起,学会惦念别人一丁点儿了。
在贤妃舒苏兰的寝宫门口稍立,偏头想起那个行止合宜端庄稳重的灵秀女子,松口气,笑。
路都是自己择的,道不同,只好东西错肩而过……
脚步更快了些,从毓秀宫里揣了一包金玉钱银出来。
御马监虽然很近,但御厩甚远。虽然从未去过皇宫外的皇家百马马厩,但她知道宫内西北角的西三苑里有一个养了十来匹极品好马的小一号御厩。
从进宫那日起她便打算好了留后路一条,柴洛槿怎么可能寄生在他人笼中,只是她莫名踟蹰,为那个别扭自虐还憋眼泪的小王八显多留了几日,后来,竟见到了宫雪漾……她要带上小草走……吗。
脚步一缓,怔忡间忽生疼痛,她自嘲苦笑,他都这般了,茫茫间她竟是想着要去找他……咽下些喉间涩物摇头……果然笑话。
柴洛槿把小包揣在袖内慢慢走,前面拐过慈寿宫不远便是西苑,突然几道人影落到身前躬身道,「小主留步,再往前方便偏僻了。」
暗羽?果然一直盯着……柴洛槿眼珠一溜,咧嘴笑道,「谁道我要往前啊,我这不是要去慈寿宫看望先朝太上妃们么……诸位随我去么?」
暗羽不出声。
柴洛槿摇头晃脑往前,拐,再拐,眼看不远就是净房,她把前襟提起塞住鼻孔道,「我要去窥观太上妃们如厕,观摩一下庄重贤德太上妃的厕中行止,好效法一二,吾辈后宫中人加强自身修养,便是为吾皇效力,所以要出恭尽瘁'炫·书·网…整。理'提。供'、屎而后已,诸位我们一起上吧!」
暗羽嘴角抽搐,慢慢往后挪,柴洛槿假装没看见他们撤退的脚步,回身继续往前走。
穿过净房后的园子,绕过香樟树几棵,回头看早没了暗羽的影子,于是深吸气踩着几块摞起的石头往墙那头哼哧翻。
一老公公正在墙根倒东西,仰望着柴洛槿手脚并用抓爬滚翻的熊样,疑惑从遍布眼屎的眼中闪出。
「看什么?奉旨爬墙!」柴洛槿把玉符一亮,而后终于翻了过去。
前面侍卫不少,柴洛槿叹口气上前,亮玉符、塞了几锭银子,嘱咐有密令探查御厩执事,要他们守口如瓶。
按着他们指的方向,乐百氏就在这里了。
当初把他关在御厩当马夫,半是整他,半就是为了今日。
关他这么久,倒是从没来看过……柴洛槿四下打量,有些臭,马匹响鼻声不断,但是匹匹都是千里破云驹,他娘的真有钱!
在宽敞的御厩四围绕圈,路见老中青马夫无数,终于在一丛篱笆旮旯里找到正瘫睡着流哈喇子的百氏及其狗阿黄氏。
踹腰,「起来起来!」
阿黄摇尾巴,叼一块黑东西啃咬着,百氏蔫蔫儿睁开眼,「终于来了……」
柴洛槿撇嘴笑,「这地方自如来去对你来说当容易,我还怕你跑了呢。」
「鄙人跑过无数次,还游玩京城迷路数趟,最后自投官衙才又被带回来,可不是为了等你么。」
柴洛槿挑眉,「等我作甚,有求?那正好,我也有求,一求换一求。」
百氏打哈欠。
柴洛槿左右上下圆周四顾,没人,于是把钱银包袱塞进他手里道,「里面有许多金银供你路上花销,还有一封信和我的信物。你带着这些去大陛,找大约已经一统大陛的平云将军沈夏实,便说是柴洛槿有求,信里详述……不准偷看!」
百氏从她提及大陛和沈夏实开始,表情便有些异样,半晌失笑,「大陛,我是一定会去的……顺手帮你也无妨。不过我要你帮我弄上一物——世上惟余七株的破念草一棵。」他把包袱揣进怀里,「当年鄙人是被那无良师傅强掳的,离家去亲十年多,身上种了吾师从小下的毒『归离』,终身离不得师傅布念之处。吾师只在大燮国土上布过念,所以鄙人一直回不得大陛……『归离』之毒只有破念草可解。」
柴洛槿嘴巴抽搐,「一定给你找着,找不到可不完了……」忽然又醒道,「你是大陛人?大陛战乱那么多年,你家……不过无妨,沈夏实是我小弟,现在在大陛翻手云覆手雨,为你找个亲眷是无需虑的……那家伙就是心眼死,愚忠,要我撺掇着早当皇帝了,你们太子爷丢了那么多年,定然找不着了……」
百氏嘴角含笑,眼神突然移向远处,「是啊,回去定要迫他做皇帝……我不过是想回家乡看看,以我现在这性子,当皇帝定是个昏君。」
柴洛槿点头,突然觉得脖子有些梗,「你说啥?」眼睛从眶里几乎就要滚出来,「你是……丫的,骗人的吧!」柴洛槿一巴掌拍在地里蹦出来的大陛太子爷背上。
百氏摸摸阿黄脑袋,「……呵,我想这破念草当是在大燮皇室里藏着,你努力弄来即可……」
柴洛槿点头,四顾着该回去了,于是往原路去。
「我看那个文官每次回去都走这边,这边离你们宫似乎近些。」百氏指着另外一边路。
柴洛槿琢磨着自己来时绕路了,于是点头往那边走。
前路不宽,不像宫中大道,走着走着柴洛槿就迷糊了,敲自己脑袋,怎么听个路痴指路。
回头不远是还望得见的御厩,前面反而林围树绕的,怔忡着要不要回去,却在前方发现几棵这时节不开花了的木槿树,正开得潇洒。
于是她惊异间往前走。
好一片森冷碧湖。
六十六、浅吟附随风
皇宫中异处不少,如此自然境况奇异的不多,依稀听人说过,皇宫西苑的隽林四季景貌颇奇特,不过隶属御马监的滕四卫兵士和御厩马夫都住在那附近的隽林馆,内廷女子当然不能去看,言谈间她们还相当遗憾。
远望得见隽林外的隽林馆,有些兵士晃过。
如今是初冬,这里却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树开着花,不远那片碧湖中,甚至浮着层叠的雪,气温却不甚冷。
柴洛槿兴味一起,踩去看那湖中雪。
一入幽深,树影渐渐婆娑重叠,外头的光线在枝叶间滤过,只余一点光亮的意思流在铺地的厚实落叶上。
碧湖在环绕的林内如一双眼眸,沿湖灌木如睫毛,覆雪为眼白,湖岸为眶,碧水为瞳,粼粼的眼神中含着幽深的倾诉。
柴洛槿在一棵粗细足有两人合抱的树边靠坐下来,眯眼无声。
抬头,天上无云。
她会出去,去大陛当米虫,或者再做生意再开盛事。她现在就嗅得到大陛战乱方平百业待兴,那哗啦啦赚银子的味道,再有大草的偏袒,她会万事捷顺金银充栋钱粮满仓,一辈子顺遂富足……顺遂富足。
赚上了钱,去周游列国,也许偷上那个乾坤易,看能否找到能源,修好兴许还可用,那可不更发达了,回去高薪揽上尖端人才建个附属她公司的研究所,把时空机钻研通透了专利了,本公司开发了,批量投产了,即便政府那儿不同意弄这个,她也可以开发技术相关的产业……赚大了。
这一世,就是赚的。
柴洛槿嘴角挂着自嘲笑容,无声笑得牙都酸了。
她这样的人,合该除了钱什么都缺,合该。
她突然很想告诉小草,不用他陪她去地狱了,她一直都在,一个人的天堂,不就是地狱么。
眼泪把脸冰疼了,最叫她苦恼的是,明明知道现在这样是她一贯以来作孽使然,却还是会稍微为自己的活该难过。
如果她是善良的,宽和的,无私的……也许除了自找的快乐,还会有很多快乐来找她;或者如果她再恶毒些,更自私些,自私到自己都没了,那成魔之后上天入地,应该也无愁无痛了。
缩起脚抱膝,让泪水冷在脸上自怜。她偏偏梗疼了的脖子,发现树干那边似乎有个人也侧靠坐着,挡着身和脸,只有一只脚尖露出,看那粗布鞋大约是马夫之流。
柴洛槿撇嘴笑,周围还有人味,不是一个人自怨自艾呢。
湖对岸不远,有片不高的木槿树,花开美丽大朵,有粉有白,缤纷陆离迎霞沐日,临风招展光彩秀美。
槿花本不在此季开放。朝开暮落之花,虽然日落则缤纷花落,但第二日必定重新绽放,生命力极强韧,此开彼落,不断更新。看它摇曳姿仪,打点着重头来过,不似那些春荣秋谢的软弱之辈。
时正日暮,风动之中绰约花落,零落扑簌覆泥上,红英点点。
柴洛槿捡根树枝,用左手执枝在地上划写李绅的《朱模花》——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
写着写着伸到了树那边,除了那脚尖,那边竟又伸出两根手指捉住树枝。
柴洛槿扯不过树枝,便松手任那人拿走,也懒得去恼。
半晌,那边慢慢划出一句诗,字如飞瀑劲竹,锐而雅,灵秀内敛,写的是——颜如花落槿,鬓似雪飘蓬。
柴洛槿心中忽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知谁讲过,名字是咒,说不得,一说便是一世故事。
颜如花落槿,鬓似雪飘蓬……她心里轻轻念,等到青春老如花落雪飘之时,也许她也只能一个人念这首《白头吟》……看着覆雪碧湖,落花槿树,她轻轻启口改了这句,「颜如花落槿下,鬓似雪漾湖中」。
花落槿树下,闲闲如一名过客,等着日落日升第二天,又是新旅途一场;雪漾碧湖中,淡淡如常景一角,看经年朝开暮落的景致,不变的是彼此。
那边敲着地面的闲散执枝之人顿住,很久之后把树枝扔地上,探手过来把她一把拉过去。
柴洛槿不提防间一下扑进那人怀里,被抱住。
她瞠目,从熟悉的怀抱里抬起头,看着垂首看着自己的,宫雪漾。
该怎么说,这样地见着了,终于这样见着了。
「这一向,怎么都不来文则殿捣乱了……」箍紧双臂,怕她跑了。
柴洛槿本来凉了的眼眶,忽然酸热,有些找不着北,「嗯。」
宫雪漾蹙眉,看她面上还有凉凉的两道痕,伸手给她细细擦净,温暖的手摩在冰凉小脸上。
突然他想起听来的事情,蹙起的眉几经挣扎,强自松开,也把抱着她的手臂松开,「这里不是您这样的主子该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