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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喜气四溢,一双凤眼弯的就要瞧不见眼珠子。
锣响三声,皇上派来宣旨的太监尖细的嗓子直破霄汉,文绉绉念了大段寻常百姓不达其意的溢美赞扬之辞,啰啰嗦嗦不过也就说了两件事,其一便是御笔写了一块“杏林第一医”的牌匾赐给韩家,其二便是宣韩氏父子次日入宫受赏。
爆竹声声中,与“同济堂”遥遥相对了数十载的朱红匾额被缓缓放下,金漆灌注的“杏林第一医”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耀武扬威地替代了“杏善堂”的位置。
东主大喜,医馆歇业一日。
韩府备下数桌酒菜,亲朋好友聚齐一堂和乐融融。阿平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吃上五六顿都不嫌多,现在更是埋头苦吃。温莆擎着酒杯意兴阑珊。我打量主桌上韩老爷神采熠熠对宾客敬酒恭维来者不拒,悄悄压低嗓子问温莆:“韩老爷不是缠绵病榻多时,怎么恢复得如此迅速妥帖?”
温莆饮尽一杯,道:“世间病者,多得自于心,韩老爷的病症在于韩敬,韩敬不好他便病着,韩敬好了他自然也痊愈。”
我了然于心,韩老爷经营医馆多年,对装病一套倒是个中高手了。
一位翩翩公子踏进门来,拱手高声贺道:“侄儿贺韩伯父大喜!”
我一见之下满心开怀,一月不见的甘蓝跟随他身后,朝我挤眉弄眼,调皮一笑。
韩老爷迎来,拍着来人肩膀,呵呵笑道:“子舟可来了,快些入座。”
有仆从领着甘蓝从角门而出放置贺礼,我端坐不动,冲甘蓝轻轻摆头,等待机会溜出去与她相见。
方子舟不若韩敬恣意随性,坐在韩老爷身旁循规蹈矩挺背收肩,笑的温和大方,讲出话来也是涵养不俗:“子舟听闻韩世兄此番立下大功,医术如神,解了宫中诸位御医都解不了的病症,便是做了太医院首也是当仁不让,韩伯父又重病痊愈,实在是双喜临门。”
韩老爷黏着腮边髯须,满面红光道:“韩敬哪里及得上子舟你,小小年纪接管同济堂,青出于蓝,你父亲享了多年清福,我还在为这个臭小子操心呐!”
“哪里哪里”方子舟谦虚恭顺摆摆手:“世伯谬赞,子舟还需向韩兄多多讨教医术之道。”
“哈哈哈,那你们往后便多亲近些,用菜用菜。”
我拨弄碗里的饭菜,想起那日卖茶老翁所言,若说韩方两家有世仇,眼下这和乐融融倒是比一家人还要亲上几分,倒是分不清真心实意有几斤几两了。
酒过三巡,阿平捂着肚子打嗝,桌上一壶女儿红尽数入了温莆的腹中。厅堂里吆五喝六,推杯换盏,我假作出恭四处寻找甘蓝。
溜溜达达沿回廊走着,冷不防见着韩老爷一脸铁青立在一僻静厢房门外,双手哆哆嗦嗦,牙关咬得死紧,我想他莫不是当真身有重病,旧疾复发,那可不得了。正欲上前询问,他却恶狠狠瞪我一眼,摇摇晃晃背身走远。
手肘被突然拉住,我惊愕之下急速回头,甘蓝一张甜甜笑脸映了进来。她将我拉到清净角落,口齿伶俐地絮絮讲述她在方家生活,一口一个“子舟少爷”倒是叫的分外亲热。
我狠下心肠打断她,道出偲明之事,昨夜酝酿已久的决定现在不过顺势提前:“韩敬明日若能求来定天珠,我们便早日回去罢。”
甘蓝含笑的脸呆住,一双杏眼忽闪忽闪,语无伦次道:“明日……这,这怎么成,我还答应了子舟去……姑姑,君上并未催促,我们多待些时日又何妨,甘蓝,甘蓝觉得人世间很好,我舍不得这里……”
我毫不留情:“是舍不得这里还是舍不得这里的人?”
我捏紧甘蓝的手,竭力平静冷淡,道:“本非同族,无能相亲,甘蓝,记住这句话。”
甘蓝手心登时冰凉,垂下头失魂落魄。
我握紧拳头,指甲狠刺进掌心,心中默念:孟离,你也要记住这句话。
筵席散尽已是日晒西斜,我与温莆踏着满地零落碎光缓步徐行。甘蓝呆愣失魂的小脸犹自浮现在眼前,跟着方子舟归去的步伐沉重缭乱,全然不复来时飞扬神采,不禁自责方才太过急进不近人情
斜睨温莆一眼,见他颀长身形挺拔落拓立于碧云苍穹之间,因走得近,一身温软惑人的药香直冲鼻端。我赶紧摇摇头,呐呐念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温莆偏头,剑眉一轩:“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与他目光一触,别开眼,胡乱扯道:“方才没吃饱,想再寻些东西果腹。”
温莆一笑:“是么,我也恰巧没吃饱,一起再用些罢,你想吃些什么?”
我心念一动,忆起那日圆月窗畔的滋味,原本一句谎话,倒是正勾得腹中馋虫苏醒:“豆沙汤团。”
此前若是有人告诉我,温莆素手善弄羹汤,我定然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不过现下我便犹如身处迷离梦境一般,蹲在医馆的小厨房门口,看着温莆系着围腰,挽着袖袍,两指灵巧地捏起一点豆沙塞进白生生的面团中,团在手心里揉搓出圆溜溜的一粒汤团出来。
他将落下的几缕发丝挥至脑后,面颊沾上点点面粉,回首冲我无比美好地一笑,窄小燥热的厨房登时宝光璀璨大放异彩,温言道:“看什么呢?”
手足顿时不听使唤,晃过神来时,自己正举着袖子将他脸上沾的面粉屑一寸寸擦净。温莆一双黑眸如汤汤不绝的春水漾起绵延浩淼的春波,将人从头至脚涤荡得酥骨醉心。
我勉强平复陡然急促的呼吸,转身跑出厨房,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外面收拾桌子。”
我与温莆对坐在院里的木凳子上,就着黛青的天色捧着热乎乎的豆沙汤团闲聊。院里几株木槿的花谢尽了,蔓蔓枝枝的枝条横斜杂生,一不当心便会勾落几丝头发。
还是那样一碗汤团,五只大小工整齐齐挤在碗底。我舀起一颗放进嘴里,却总觉得比之那夜少了些许味道。我搅着碗中剩下的汤团,道:“明日该叫阿平找把剪子来将这些木槿修剪修剪,再长着可要遮没路了。”
温莆熟稔道:“种子莫要轻易丢了去,朝天子是清润止毒的好药材。”
我很羞愧:“孟离学艺不精,竟不曾考虑这些。”
他舀起一颗汤团在勺中,轻声道:“不打紧,往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往后”二字直戳心房,我早已拿定主意不告而别,这往后终究还是要成空,只得怔怔转了话儿:“徒弟愚笨,师父可曾想过再收一徒以承衣钵?”
温莆凝视晦暗不明的天际,语声坚定如石:“我此生只收一个徒弟,聪明也好愚笨也罢,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我温莆的,再不会有旁人。”
夜风乍起,似吹来尘土眯了眼,我赶紧低头将几颗汤团囫囵扒进嘴里。糯米做的甜食,凉了总归是不好吃的。拍拍肚子,天色暗的刚刚好,碗底的汤没有咽下,这样今晚豆沙汤团的香气想必可以留得长久些。
☆、第 37 章
第二日阳光晴好,过了午时却陡然漫起层层乌云,遮在头顶如黑漆漆的锅盖压下来,四周是苍茫耀眼的白。阿平蹲在医馆门槛上,仰头看着异变的天色,叹气道:“要下暴雨了。”
孙掌柜核算完账本,拍拍手,建议道:“这样天色想必也没什么人来医馆了,不如早些关门回去,免得趟一脚泥水。”
正要阖上最后一块门板,远远有一人发足狂奔而来,呆怔一瞬,就见偲明瘦小的身形扶在门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一直晃荡难安的心即刻提到了腔子口,早已有所觉悟今日便是了断在此一切之时,却还是忍不住心慌难安。抖着手将面色苍白的偲明拉进医馆,恰好温莆躲在书房,空荡荡的前厅只余我们二人。
偲明顺过气来,却双膝一折,跪倒在地,垂首拜道:“偲明请姑姑责罚!”
我惶恐扶住他颤抖不能自抑的肩,想将他拉起来,却被他固执地甩掉,又磕下一个响亮的头,声音中参杂了深刻入骨的恨意:“偲明识人不甚,误了姑姑大事,恳请领罚!”
我心中一亮,只好蹲□子与他对视,道:“韩敬出事了?”
偲明细长的凤眼犹带红丝,秀气的小脸拧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出事?韩家公子能出何事?哦,不对,他确实出事了,出的还是大大的喜事!往日对我们这些狐朋狗友许的承诺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喂狗了!”
第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阴郁沉沉的医馆,高立的红漆药柜投下森然的暗影。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炸响在耳边。
这话倒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可见偲明这样失魂落魄肝胆俱碎的模样,也知道一时半会儿不能地从他口中听地清晰明白,索性蹲坐在地上陪着他默一默。
偲明呆坐了一会儿惊觉自己方才言语有失,又打算再叩上一个响头,被我及时看出苗头,托着他的肩不让拜下去。这孩子,还没让我弄清楚他究竟哪里对不起我,便受了这么多响头,他也真不怕折我的寿。
我叹了口气,搂着他的肩同坐在地上,心平气和问他:“韩敬怎么了?”
他几缕汗津津的发丝粘在额上,神色说不出的伤心颓然,言语之间却是极淡漠的声调,仿佛在讲述于己毫不相关的俗事:“他同父亲今日入宫面圣,我在城南别院等他,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后来他父亲却来了,同我说韩敬今日求皇帝给他赐婚,皇帝赐了京城府尹的小姐嫁与他,他父亲说,韩敬高兴得都没有时间顾忌旁人,赶忙筹办婚事去了,叫我也不必再等他了。我又问他,韩敬是否真的只求了这一件事,他临走之前还说会带着定天珠回来给我,但他父亲说,只有一件,就这一件,这是韩敬最大的心愿。”
偲明一口气不喘地说罢,像累极脱力似的,将头靠在我肩上,闷声闷气问我:“姑姑,我不该相信他的,是不是?”
我沉吟不语,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立场和证据来评价韩敬,而这件事着实发生得格外蹊跷,只是韩敬不露面,真真假假也只能是个人的揣测。我晓得偲明问这一句也并非真心指望我能回答他,不过是郁结难抒,希望有人能给他支持。我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让他把默默滑下的眼泪更完全地融入我的衣袍上。
一门之隔外雨幕绵密,捶得窗棂砰砰作响,一场大雨不急不徐不眠不休下了一个又一个时辰。
脖子被砍了一刀似的疼,我在梦里发现自己好像是睡着了。眨眨眼,不对,闭上。眨眨眼,不对,再闭上。
温莆饶有兴味的声音起伏在持之以恒波澜不惊的雨声里:“睡觉眼里还能进沙子?”
原来我醒了。揉揉被椅子边烙出痕迹来的脖颈,我四下张望,除了单膝蹲在身前的温莆,竟不见偲明的踪迹。我又捏了捏肩,仔细回想着肩头上未干的湿迹是偲明真的来过留下的,还是我自己睡觉一不小心流下的。
温莆忽然伸手将我一把抱起,放在椅子上,十分及时地帮我将愈见混乱的思维挽回正轨:“偲明在你睡着之后就走了。”
“啊——”我木讷地应了一声,感觉自己近日睡得越来越多,脑子也越来越不灵光。
温莆装似无事般坐在与我并排的椅子上,闲闲问了一句:“你要定天珠做甚么?”
我畅快揉着麻木大腿的手停下来,悔恨自己太过大意忘了隔墙有耳这件事,嗯嗯啊啊了片刻,终于想出一个听上去似模似样的故事来,我调整好悲伤的情绪娓娓道来:“我有个妹妹,从小染上怪病,找了许多大夫都瞧不好,后来一个得道高僧说,当今天子有颗定天珠,可以延年益寿驱邪续命,我便来到京城想求得定天珠给我可怜的妹妹用一用,替她延续性命。”顺道还揉了两下蒙着雾气的眼角,暗自祈祷温莆不要太过聪明瞧出什么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