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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了，你竟是还这么倔强，一点都没有变。”
她伸出食指，在她的眉间轻轻一点。梦蝶只觉无数记忆顺着她的指尖流动到了自己的脑中。
那是梦蝶三世之前的记忆。
无比清晰。
新鲜如同发生在昨天。
她眼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原本与她并没什么干系，此时再看，却仿佛都承载了回忆。在这些回忆之中，出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在她的这一世还未曾见过，却与昔日的轻羽仙子无比亲密熟悉。
这些记忆如此清晰，每一座亭台楼阁，每一道回廊的转角，都清晰得仿佛在昨天。然而那亲密熟悉的身影，却只留存了一具残像。
一片衣裾，一缕衣带，一个眼风。
即使是由西王母送到她脑中的记忆，也只剩下了这么一点。
他生得什么模样呢？他到底是谁呢？
一定是她三世之前很亲密很亲密的人吧。
她抬起头，却听西王母问道：
“现在又如何了？可还舍得走么？北辰你已经见了，可是你却还没见过‘他’，就这样就要走了么？一点也不遗憾么？”
听了王母此言，梦蝶有些迟疑。
“他……还好么？”
王母蹙眉道：
“并不好。你不在，他怎么能好呢。”
她的心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
“你要去见他么？”西王母在她耳边问她。
要去见他么？她眼中充满了迷惘。他，他的眼风，他的衣裾，轻羽，梦蝶，前世，此生。所有的这些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她努力把这些一丝一丝理清，各归其位。良久，她的眼神终于逐渐清明起来。她高高昂起头，看着西王母，极为坚定，说道：
“无论他是多么重要的人，都已经是三世之前的事情了。如今的我是梦蝶，并不是轻羽。与轻羽没有半点干系。与轻羽当初认识的人……也没有半点干系。如今我只愿能回去救我的爹爹，除此以外，别无所求。还请娘娘成全。”
西王母见她如此坚定，敛容以严肃的神情说道：
“你既然这样想，我自然要成全你。只是……我且问你一句，你要认认真真回答我。”
梦蝶见西王母如此，便也肃容答道：
“是，娘娘请问。”
“你想要回去救你的爹爹，是为了你自己能回去，如昔日一般生活，还是为了你的爹爹？”
梦蝶毫不犹豫答道：
“自然是为了我爹爹，还有梅夫人和我家那许多无辜惨死的人。”
“你若是为了自己能回去，过昔日凡人的生活。我便不再劝你。只是你说是为了你爹爹，我却要劝你一劝了。”
“怎么说？”
“你当初做这决定的时候，年纪还小，自然想不了那么周全。如今你虽然已经长大，却也没再想过这些。如今我便来提点你。须知当初你尚在人间的时候，我对你极为关注，因此对你家里的事情，也是了如指掌。”
梦蝶颔首，却听西王母继续说道：
“你那时候小，恐怕不大留意。如今你且回忆一番，抛去你娘不提。你爹爹和他的那位正牌娘子梅夫人，每日里难道过得很快活么？”
西王母口中这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却深深震动了她的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幻灭
这些年，在北冥经历过这许多事，以至于那些童年时候的事情，许多印象，在她的脑中已经模糊了。
不过她还是能清清楚楚记得梅夫人的脸。在她的印象中，梅夫人在世的时候，也许可以被称为是一个非常美艳的年轻妇人。
然而这是一种没有生气的美，如同木偶或是石雕的美，几乎没有活着的迹象。直到梅夫人被杀的时候，她也依然很年轻，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然而她的眼中所呈现出的，却是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暮色，是只有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眼中才会有的暮色。
据说当初她未成婚的时候，最喜欢华丽的绸缎。虽然身处荒僻之地，却时常派人到京城采购绸缎，又让巧手的裁缝制成美丽的服饰。
然而梦蝶记忆中的梅夫人，却再没有派人去京城采购过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她才会打开装着她嫁妆的箱子，从她未成婚的时候遗留下来的那些绸缎之中，挑出几匹来，为家里人裁衣。她本人穿着的绸裙却似乎只有那几件旧衣，从来没有做过新的。
在梦蝶的记忆中，她从来不笑，也从不流泪。可是听过去就认得她的人说，她从前是很爱笑的，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她未嫁时在花园里赏花，嫣然一笑，便好似百花盛开，让人目眩神迷。
这些事情，自从梦蝶到了北冥，就没有再认真回想过，此时却仿佛涌上心头。她回忆起那些强盗走后，她从藏身之处出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梅夫人已经死去的脸。
她倒在血里，她的血都已经流尽了，那死去的脸灰白得可怕，而那鲜艳的血好像她身下铺着的花朵。
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在笑着的。
当初，面对着那死去的笑颜，梦蝶只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惧。而此时，当她再回忆起那灿烂的笑着的灰白的死脸，她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梅夫人其实等待那一天已经很久了，她想死。
梦蝶猜想着，也许自从她的亲生母亲，紫云观的女冠妙真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天起，梅夫人就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当梅夫人第一次看见妙真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悲伤吗？难以置信吗？沮丧吗？还是别的什么呢？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梅夫人的眼睛失去了神彩。
梦蝶知道，梅夫人是爱着爹爹的。即使他背叛了她，她也一直爱他。也许就是因为她还爱他，所以才一直不能原谅他的背叛。因为不能原谅，所以自己也不断受着折磨，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
而她的爹爹李执呢。梦蝶记得他是一个非常瘦削的男人，个子很高，他的性情就像他的名字。
他很固执，平时里很少说话。梦蝶知道他对自己很好，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即使现在也难以猜想出。他的表情很少变化，藏住了他的心事。
他待梦蝶的母亲妙真恭恭敬敬，从来没有在她房中过夜，隔很久才会去看她一次。梦蝶觉得，爹爹对母亲的态度不像是对待自己的妻妾，更像是在对待一个客人。而他待梅夫人也是相敬如宾。他从来不拒绝梅夫人的任何请求。
想着这些，梦蝶听见西王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大概发现了吧，你想要救的梅夫人和你的爹爹，其实早就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是不是？须知此时，他们早已转生，全然忘却前事，过上了新的生活，也许生活得很幸福，比前世幸福得多。你想要重生回去‘救’他们，其实是要让他们回到往日生活的泥潭中继续挣扎。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如此强求往日生活的回归，你真的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西王母的声音非常柔和，可是她所说的的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梦蝶的心上。让她数年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轰然崩塌，破碎成一片片。
她这几年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她与师父做下这等逆人伦的事情，到底算是为了谁？
她转头看向西王母。西王母面上仍然带着笑，显得十分和蔼，然而这和蔼的笑却仿佛藏着无尽的残酷，打灭她所有的希望。她徒然的想要把昔日信念的碎片拾起，补缀在一起，却仿佛毫无办法。
然而此时，她混乱的头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似乎那是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想到这里，便向着西王母说道：
“娘娘，人们都说我这一世的母亲已经成了仙。请娘娘让我见她一面可好？”
西王母颔首道：
“我就猜到你想要见她，因此派青鸟使去接你的时候，我就命她到这附近来待命了。你若想见她，我就派人带你去见。”
梦蝶点点头，西王母抬手招来青鸟使，吩咐几句，又对梦蝶道：
“她早已是阆苑琼姬，性子又颇清冷，不愿再过问人间之事。你去见她，她虽然碍于我的情面，不得不见，却并不一定就愿意与你说话的。她若是不认你，你也不要强求。”
母亲……可能会不认自己吗？梦蝶答应着，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她随着青鸟使穿过一条条回廊，四周景色十分相似，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一处院落门前。门没有锁，梦蝶推开大门，影壁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绕开影壁，看到那院落的布置，似乎与她昔日的家有些像。
院中有一个女子，穿着素白的衣服，梳着高高的道髻。皮肤莹白，几近透明。那一双纤纤素手提着一壶水，正在浇花。
梦蝶站在门口看着那女子，那熟悉的装扮，与她记忆中的母亲是如此相像。梦蝶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她的鼻子有些酸，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哽咽着，大声喊了一句：
“娘！”
作者有话要说：
☆、母亲
梦蝶上前几步，来到那女子身边跪下，哽咽着，泣不成声。
分明从小就没有被她抱过，从小就没有被她安慰过，虽然每天都能看见，可是却像是个陌生人。然而此时此刻看到她，为什么会感到这么亲近？
那女子一直在浇花，并没有看她。梦蝶只是跪在她脚边，哭了很久，直到声音都已经嘶哑，眼泪才渐渐止了。
那女子放下水壶，看向梦蝶。只见她仍在抽噎，时不时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给她，叹道：
“痴儿，你可哭够了么？”
梦蝶攥着帕子，顾不上擦眼泪，喜道：
“娘，你愿意认我了？”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道：
“听娘娘说，你已经修成了仙身。我只当你已经悟了大道，却不知竟然还是这般。”
她虽是摇头，说出的话，口中的语气，却实在是只有做母亲的才会说出来。如此，便是承认了自己是梦蝶的母亲妙真了。
却听梦蝶哽咽道：
“我不要悟什么大道，我只要我娘……”
那模样儿，就像是个不懂事小孩子。
妙真见她这样，只得叹了一声，道：
“你的名儿是我取的，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毕竟是自己的名字，自然知道。”梦蝶说着，一字一句的背起来，“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是庄子的《齐物论》，你背得倒是不坏。只是你虽然会背，知道这段话的含义么？”
“这段话是说……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不知道自己是庄周……醒了之后……醒了之后，又不知道是庄周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里变成了庄周。”
梦蝶结结巴巴，好容易是把这一段话大概解释下来。却见妙真摇头：
“你虽然明白这故事大概的意思，却还没有懂其中的真意。须知梦与现实的间隔很窄，其中的差别，有时候作为人，或是仙人，都是辨不清的。你也许以为此时是梦，回归人世才是真，却没有想过，也许此时是真，在李执家里的那些日子才是一场梦。”
妙真的话触动梦蝶的心事，她不觉问道：
“娘，你认为和爹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是一场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