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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他站起来,挑了条不大起眼的小道,往庞府的庭院深处走去。
此时天色早已彻底暗下,庞府又种了大量树木,密密的树荫遮蔽之下,庭院小径愈发深幽。除了我和常青,周围再无一人,所以,常青的手过来搭在我手边时,我没拒绝,不知不觉十指相扣。
我将目光转向别处,佯装端详庞府里的花花草草。
真是格外安心。
常青有一搭没一搭同我说话,我们二人相处多年,默契非旁人可比,即使什么都不讲,也不会感觉到尴尬。
身在其中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庞元给自己建得院子有多大,若再算上其中的奇花异草,整个庭院卖出去,只怕能重建一个小镇。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常青道:“庞大人修这个庭院,用了多长时间?”
“许多年。”常青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我大约十岁时……这里便相当大了。之后,庞元还一直在买地扩建。”
我忽然想起来,常青在十二岁前,都是作为官宦子弟,住在京城城中的。
不过常青极少自己提起这些事,亦从未从军营帐篷里回去过。说起来,我从未见过常青的家人联络过他。
常青停下脚步,道:“不是前面,得换条路了,前面安排的是女客。”
他的话将我的思绪打断,我连忙回过神来。将军不可能跑进女客的圈子里,我们自是不用去那里寻他了。
“嗯,那我们走这一边如何?”我指指另一条道,它比其他路要窄一些,隐藏在层层树影中。
“好。”常青颔首回答。
这条小路出乎意料地深,且愈发静谧,仿佛与世隔绝。庞元能在一个院子里如此费功夫,修得错综复杂,确是本事。我和常青牵着的手并未松开,两人一块儿并肩往里走,倒不大在意会通往哪里。
忽然,常青皱皱眉头,压低声音道:“阿刃,你仔细听。”
“什么?”我问。
我生性不怎么敏锐,不是在战场的时候,不会太在意细小的风吹草动。
常青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前方指指,我赶紧不说话了,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方向上,仔细地听了听。
风中传来了些许清脆的琴音,不过似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听得并不真切,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好像有人在前面。”我道,琴不会自己奏起,定是有人在弹。
常青空着的那只手抵着嘴唇,略一思忖,转头对我说:“嗯,若我猜得不错,大约就是任枫。”
“是将军在弹琴吗?”我略有几分吃惊。
将军文武皆通、多才多艺我一贯晓得,只是将军极少在人前展露他的文才音赋,更别说在别人府中抚琴了。
常青答道:“……若不是他,便是上官云锦。我们过去看看。”
我连忙称好。
庞元专门设宴,主要还是为了他的孙媳妇人选。男女客虽分堂礼待,不过实际上有男女都可行动之地。例如这一片地方,便是这么一处。若是将军与上官云锦偶遇,倒也无可指责。
这条小路显然鲜少被打理,或许是庞元修了一半遗忘了的。我们越往下走,路两边灌木生长得越密,我与常青不得不开始奋力拨开叶子,才能挤出一条路来。不过,愈到深处,琴声便愈清晰。
抚琴这类高雅的玩意儿,当然不是我这般俗人能玩的,我听不出好坏,只觉得声音如泉水叮咚,十分顺耳。
“应当是将军。”常青道,“这曲子我听他弹过。”
常青脸上露出些许伤色,我感觉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正在收紧。我便将他回握得更紧,轻声问:“……这是什么曲子?”
“我不知道。”常青摇摇头,“他弹给我听的时候,我已没心情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不过,那时将军弹得亦不是今日这个感觉。”
我们恰在这时走到尽头,常青没有细说下去。
我伸手将最后一片挡住视线的大叶拨开,外面豁然开朗。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两人背对着我们,是一男一女,皆穿一袭白衣,在黑夜里格外灼眼。
方才令我们前进困难的繁枝茂叶反倒成了好事,在它们的遮蔽下,我与常青蹲了下来,便不易被察觉。
将军的背影我看了这么多年,自然一眼便辨别得出来。常青说得不错,正是将军在弹琴,他席地而坐。从我的位置,只能瞧见琴的一角,将军应是将琴放在了膝上。
另一名女子,与将军保持着一定距离,站在一旁。我能依稀辨别出她窈窕的轮廓,看不到脸。我正准备看得仔细些,将军拨完最后一个音,琴声停下了。
我怕将军发现了我们,赶紧往后一缩,常青顺势将我按在他怀里。
不过,将军并未发现,他站起来,将琴递给上官云锦。
“音应当都准了,你可以再试试看。”
我又一次见到将军对着“锦”字时露出的那种笑容,甚至于比上次更为温柔,将其余之物衬得黯然失色。
我回头去,想和常青说话,却发觉常青一直盯着我,眼神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苦涩与挣扎。我微微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又记起将军还在附近,他听力灵敏,我一开口恐怕就会被发觉。
这时,有一个清婉女声回应将军道:“多谢任将军。方才我自顾自地弹完一曲,竟未察觉一弦错音,污了将军的耳,实在惭愧。”
我心知,她便是上官云锦。或许我此刻回头,便能瞧见京城第一美人的芳容。
只是,我总觉得若是我移开视线,常青便要难过了。
“哪里,上官小姐琴音动人,我私自出声,才是唐突。”将军的声音响起,“此外,我听说小姐棋艺出众,不知可有这个荣幸讨教?”
“不过略知一二罢了,上不得台面。”上官小姐不卑不亢地答道,“何况此处并无棋盘棋子。”
将军说:“我能下盲棋。”
上官小姐沉默许久,才再出一语,并非接受或拒绝,而是直接说出了落子之处。将军立刻跟着凭空落下一子。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下着棋。
正如我对弹琴作画一窍不通,我也不会下棋。别说没棋盘,便是有棋盘我都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我忙着与常青对视,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估摸着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上官云锦发出一声叹息,道:“我输了,任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你听说过我?”将军话中似带着一分笑意。
“自然。过去,听人谈起我时,他们总先夸赞我,却后又道‘只可惜任隆之子在前’。不怕将军笑话,我自幼不愿落人之后。这些话听得多了,久而久之,我便生了与将军一较高下的心思。”上官云锦说道,“如今了却心愿,确实是我败了。”
我颇为意外,她竟这般毫不避讳地将话说了出来。
将军话中笑意更浓,问:“再来一盘如何?”
“今日就算了,来日方长。我出来得太久,姐妹们怕是要来寻我了。”
“告辞。”
“告辞。”
一人的脚步走远,之后不久,将军也走远了,他好像并非从这条小路来的。我松了口气,幸好如此。
我蹲得小腿麻了,眼睛也和常青对看,以致看得有些酸。
我开口道:“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
常青沉默了一会儿,反而问我:“阿刃……你瞧见将军与上官云锦,心里难受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常青这话在我看来问得没头没脑;我一怔,道:“难受?为什么要难受?没有啊。”
“确实没有?”常青向我凑过来,眼睛直逼着我。
我眨了眨眼;仔细想了想。原本我的确没什么感觉,他这么反复地问我,我才突然察觉到身上的异样。
好像是有哪里不对劲。
我将手臂抬到眼前,袖子撩起来一看,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个被蚊子叮出来的肿块;一只身体鼓胀的花腿大蚊子正蹲在我的小臂末端放口大饮;显然它还没喝够。
宴会不能穿铠甲,我又图凉快方便随意套了件薄薄的便装,不料竟给了蚊子可乘之机;实在失算。
我当下大惊;赶紧抡起巴掌把它拍死了,果然一手血。
“喏,这里最难受了。”我举着被叮肿的手臂凑到常青面前,“我们赶紧走吧,别便宜了庞元院里的蚊子。”
庞元养得蚊子想来不太可能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秋蚊子一向特别的毒。
真的很难受,十分的痒。
常青愣愣地盯着那一排包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他倒是常对我笑,但鲜少有开心成这样的,虎牙在黑暗中简直要发亮。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像是要笑得哭出来。这倒勾起我一些过去的回忆,头一次在军营里见到我,我道我从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将军时,他的表情便如同此时一般。
我把蚊子拍死的那个位置,一个新的包缓缓肿起,正正六个包了。
常青替我将袖子掩了起来,说:“好,我们回去。不过你还得先忍一忍,等宴席散了回到帐篷,我有油膏。”
“我怎么觉得我被咬成这样,你好像挺高兴的?”我大皱眉头。
“嗯,非常高兴。”常青居然坦率地承认了,“阿刃,我真希望你一直这样。”
常青说完,俯□在我嘴唇上亲了一下,速度极快,我仍然反应不过来……这样下去,我恐怕很难生气了。
我们没再从小路钻回去,而是走了将军和上官小姐离开的那条道。这条路比我们来时好走多了,宽敞平坦,亦没有恼人的植物枝叶,只是院落布局略有些繁复,我们周折一番才重返宴席之中。
与我们离席时不同,桌上的食物已被吃得七七八八,乍一看有几分狼藉。客人也少了许多,只余下零零落落的数人还在往碗里夹菜。
将军到得比我们早,他坐在角落里一个还算干净的位置上,没吃东西,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出神。
“将军。”我和常青上去抱拳。说实话,我略微担心将军会责怪我们擅离职守。
好在他没有,将军被我们喊得回过神,神色仍带着些许迷惘,见是我和常青,才微微弯起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四处转了转,抱歉。”常青解释道。
将军心情似乎不差,他随意地道:“无妨,你确定没问题就行。说起来,你们二人倒是总在一起。”
我心头一紧,连忙道:“我们习惯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兄弟。”
将军没多在意,颔首道:“嗯,这是好事。”
这下我确定不是错觉了,将军今晚确实格外开心。他平时就性格平和,可绝不会如此好说话。而且将军的眉宇格外舒展,神情温柔。
结合常青所说,或真是因为他邂逅了上官小姐才会如此。
不过,事实如何都与我大不相干。我问道:“将军,我们可是要回去了?好像走了不少人了。”
“不行,宴席还未散。”将军摇摇头,“庞大人在前院设了场,供众人观月,其余人大多去那里了。何况,我们总要见过主人才能走。”
于是,我和常青跟在将军后面,绕去前院。
前院是一片空地,不过用石头建了做两层楼的高台,没有栽种高大的树木,因此能望得见星空。这里果然聚集了不少人,看衣着非富即贵,男女皆有,彼此之间还有交谈。
我抬头往上望,只见高台之上隐隐露出白衣一角,但我扎眼的功夫,那女子已不见了。
我一低头,才察觉将军跟我一般仰脸往上望着,不过他显得比我更为迫切。将军个子比我高,我想他大约视野广些,但具体瞧见了什么,我却不得而知了。
常青忽然往我这边走了走,用手肘碰碰我的身侧,压低声音道:“你见过庞元吗?”
“不曾。”我摇头。
我只听过些庞太师的传闻,年幼村里人总是骂他,说这人其丑无比,狗头猪身。但等真的入了京城,遇到些接触过官场的人,听到的关于相貌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