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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八大旗主分发俘虏时,有一个从沈阳来抚顺探亲的名叫范文程的生员,不堪捆绑受辱,大叫自己是宋代名臣范仲淹的后人,皇太极听说后命手下章京善待这个范文程。
抚顺城陷落的警报于十月初五传至北京,万历皇帝接到辽东巡抚李维翰的奏报,大为震惊,批复极为迅速:“狡虏计陷边城,一切防剿事宜行该地方官相机处置,军饷加紧给发,其调兵应援,该部便酌议具奏。”
京中士庶知道了建奴犯边的消息后,虽然惊诧,但犹自认为建奴是宵小跳梁暂逞一时之威,抚顺城兵少将劣、疏于防御,等辽阳、沈阳的大兵一到,奴酋就将束手就缚,所以大明百姓并没把这次边警放在心上,茶余饭后激谈一番,依旧各过各的生活。
到了十月十六日,辽东再传紧急警报:辽东总兵张承胤率军救抚顺,一军皆殁。
这个消息震惊了北京城,总兵战死,这是骇人听闻了,一些关于建奴残暴的传闻也已传播到了京城,大明百姓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后金的威胁,一时间,胡同里坊,到处都在说辽东。
十月十七日上午,张原在詹事府看最新一期邸报,这期邸报全部都是关于辽东的军情,奴尔哈赤告天的“七大恨”全文照录,这让张原有些奇怪,这不是帮奴尔哈赤宣传吗,待看到“年来建州旱灾,民不得食,我遣使臣纳兰巴克什往朝鲜借粮,明朝册封使张原竟将我使臣掳往北京,凌辱至极,实难容忍,故以此七恨兴兵”这一条时,张原明白刊登这“七大恨”的用心了,这显然是姚宗文一党准备抨击他的预谋,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言官弹劾是他张原激怒了奴尔哈赤、故而引来辽东的战祸——
张原摇了摇头,继续看邸报上关于辽东总兵张承胤全军覆没的奏闻,张承胤十月初一就得到了抚顺城陷的急报,立即率副将颇廷相、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领兵一万救抚顺,大军十月初二从辽阳出发,初四赶到抚顺,抚顺这时已经是城破人亡,惨相令人目不忍睹,后金军队把抚顺城墙全部拆毁了,城中民居则放火焚烧殆尽,城中已无活人,方圆数百里没有了人烟,敢反抗的汉民被杀,其余三十万人畜正在押回建州的途中——
张承篆当即下令分兵五路追击,在离边境二十里的谢哩甸追上了奴尔哈赤的八旗军,这日是十月初六,明军五路在谢哩甸外的一座小山周围集结,分三处安营,据山险、掘壕堑、列火器,准备也算充分,但等到后金八旗军进攻时,明军发现火炮和火枪第一轮射击对后金军士伤害甚微,而敌方的弓箭对他们的威胁极大,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阵营顿时溃败,营盘一破,就是一边倒的大屠杀,主将张承胤和参将蒲世芳战死,在后山营的副将颇廷相和游击梁汝贵原本有机会率所部四千军士突围,但听说张总兵被困前山,就奋勇率兵来救,于是一齐陷落,一万明军只有数百人逃回辽阳,带去的一百门大炮、八百门小炮和三千支火枪尽数成为后金军的战利品,还有九千匹战马和七千副甲胄也全部归了八旗军,张承胤从辽阳发兵救抚顺,为尽快追击敌军,辽阳战马被征用一空,这一战,整个辽东明军的实力折损大半——
看罢邸报,张原黯然神伤:辽东总兵张承胤还是战死了,三个月前张承胤还亲自送他和使团出广原城。
第四百九十九章 风狂雨急能立定
这日傍晚散衙后张原步行回李阁老胡同寓所,一路上朔风凛冽,京城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看来今冬第一场雪很快就会到来,张原心道:“雪落后奴尔哈赤一定会率军返回建州,洗劫了抚顺及周边城寨足以让后金女真休养过冬了,后金这第一波侵略可暂告一个段落,但总兵张承胤兵败是在十月初六,今日是十月十七,这之间存在十一天的时间差,在这段时间里后金八旗军肯定还会继续攻占掳掠,只是消息尚未及时传到京城而已,北京的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李阁老胡同寓所到了,张原暂时抛开那些忧国忧民之事,迈步进门,就见门厅廊下悬着一个竹编鸟笼,笼里一只黑羽八哥在跳上跳下,张原大喜,大声道:“修微到京了吗?”
精致鸟笼里的那只黑羽八哥应声叫道:“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张原哈哈大笑。
从耳房里走出薛童和姚叔,还有姚叔的妻子林氏,另有四个张原不大眼熟的老仆和仆妇,一起来向张原见礼。
“相公——”
王微从内院仪门快步出来,盈盈拜倒,张原将她扶起,细看其容颜,肤白眸媚,不见丝毫风霜之色,王微是极善于修饰且不露铅华痕迹的。
王微向张原介绍了那几个老仆老妇,都是她在金陵幽兰馆的旧人,这次王微回金陵把幽兰馆卖掉了,那些从马湘兰时就在馆中的仆人本来王微是打算分些银子遣散的,但这些人都不愿离开,表示要跟着王微,王微就只好都带到北京来了,京中盛美商号正缺人手,这些仆人虽然年纪都偏大,但都还能使唤。
张原与王微进到内院,商澹然、商景徽她们正在阅家书、检点家乡礼物,这些都是王微从山阴和会稽带来的,王微六月初十回到了山阴,六月十九是张原的二十寿诞,东张举行了隆重的祭祖仪式,张瑞阳老夫妇先一月已从张原家书中获知穆真真生了一个男孩,更从王微这里仔细询问,两年获二孙,老夫妇喜得合不拢嘴——
张原从王微口里得知家乡门庭依旧,老父张瑞阳谨守前年张原入京赶考前的承诺,不接受投靠献田、不出入公门揽讼,平日只管理阳和义仓和翰社书铺,对于地方公益则肯出力,在山阴名声甚佳——
王微这次还带来了两船货物,是青浦的布匹绸缎、山阴镜坊的各种眼镜,还有翰社书局的刊印的大量书籍,这两年来盛美商号、翰社镜坊和翰社书局发展迅猛、蒸蒸日上,这让张原很欣慰。
正说话间,小厮白马来报说朝鲜国的禹老爷又来了,张原笑道:“来了就来了,不要加个‘又’字,这岂不是显得我们烦他上门。”
商澹然几个都笑了起来,朝鲜奏请使一行滞留北京已将近三个月,大明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的诏旨迟迟不下,禹烟、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别无可信任的大明官员,只有张原可托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门拜访向张原问计。
见到张原,朝鲜使臣禹烟一脸愁容,说道:“奴酋悍然攻占抚顺、掳掠边寨,只怕对朝鲜也会刀兵相向,而绫阳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册封,虽对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难行。”
张原宽慰道:“禹判书请宽心,依在下愚见,本月之内,册封诏书必下。”
禹烟、金中清几人以为张原得到了内廷消息,大喜,忙问究竟?
张原道:“几位回到馆中静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对外透露,免生不测。”
禹烟等人连连称是,喜形于色,张原既这么说,那肯定是有确切的消息了,叙谈半晌后告辞,张原送他们出门时,禹烟回身恳切道:“绫阳君殿下对张大人极是相敬,若皇帝册封旨意下,还请张大人莫辞辛劳,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烟是觉得张原还比较好相处,没有其他大明官员那种骄傲自大。
张原忙道:“我若再去贵邦,反惹他人非议,对贵邦也不利。”出使的确是苦差啊,而且现在绫阳君主政朝鲜的大势已定,他也没必要再往朝鲜。
禹烟也知道张原在朝中政敌不少,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当下不再多说,作揖回会同馆。
夜里张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欢爱之后,二人枕上细语,王微细说此番江南去来的经过,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听,想找到当年寄存先君灵柩的那座佛寺,却一无所获。”说着幽幽一叹:“这都过去十余年了,先君灵柩想必都被寺僧焚弃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张原道:“客死他乡寄柩于佛寺很常见,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会将那些灵柩丢弃,因为一旦死者的后人寻上山门,那麻烦可不小——修微不要伤感,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帮你寻找,定让汝父入土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张原道:“朝中党争不断,我还是暂避锋芒为好。”心道:“万历朝就要结束,我不淌这浑水,且等新君即位吧——当然,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明与后金决战还是要尽可能出谋划策的,可惜的是决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溃败就是成功,这样的时局,只能徐徐图之。”
王微听张原这么说,心里很欢喜,说道:“华亭陈眉公曾说‘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相公当得眉公这句清言。”
张原无声笑笑,却听王微又道:“其实这北地我实住不惯,我还是喜欢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里,王微总要追随的。”
张原笑问:“我若贬到琼州府修微也愿追随吗?”
王微说道:“当然,无论天南海北。”
张原轻抚她的细腰,说道:“不用预想得那么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赏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愿。”
王微侧身搂紧张原,不再说话,两个人静听户外风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知初雪飘落了没有?
因为辽东的战事,礼部自右侍郎何宗彦以下都感焦虑,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气势汹汹,辽东总兵张承胤败亡之后,朝鲜对大明的态度就很是关键,一旦朝鲜被奴酋胁迫而不臣于大明,定然就会有台垣官追究礼部对册封李倧久拖不决的责任,为此,何侍郎两度拜访方从哲商议册封朝鲜国王之事,方从哲也担心辽东局势无法收拾,朝鲜是必须拉拢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册封,已报万历皇帝批复——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辽东巡抚李维翰再传紧急边情,后金八旗军在击溃张承胤的一万大军之后,随即围攻抚顺以北、铁岭以南的抚安、花豹冲、三岔儿,连克大小十一堡,原抚顺游击李永芳甘为建奴先驱,在八旗军进攻松山屯堡时李永芳卖力劝降,松山屯堡军民开了寨门投降,周围四个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血洗,抚顺周围数百里之地除了号称天险的清河城还在孤守之外,其余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抢来的人口和粮食全部被运走,临退兵时还放火把城寨和房屋尽数焚毁……
十月二十六日,诏旨下,以詹事府左赞善徐光启为使者前往朝鲜王京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团离京,张原一直送出崇文门外,京城前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崇文门外白茫茫一片,张原与师兄徐光启殷殷道别,徐光启对辽东形势的认识与张原相近,此行当能笼络朝鲜共抗后金。
禹烟、金中清等人纷纷向张原告别,禹烟恳切道:“敝邦能拔乱反正,皆张大人之恩德,张大人清廉高表,远臣不敢以俗礼相谢,陶靖节诗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聆听张大人清言!”
张原听禹烟引用陶渊明的诗,油然想起那个精通卜算、针灸、剑术又酷爱陶诗的盲处士,但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个美貌少女形象:黑纱斗笠、高腰白袍,眉毛细而上扬,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致的瑶鼻,长睫毛,尖下巴,神态楚楚动人——
这是张原在平壤大同馆初见贞明公主时的印象,那五月鲜亮的阳光、少女脖颈上细小轻柔的寒毛清晰如昨。
张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贞明公主失语之疾已愈,名位也已恢复,苦尽甘来了。”
寒冷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