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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向郭淐等人作揖道:“郭学士,你们几位先走一步,学生还要与姚前辈叙叙乡情。”
郭淐几人当然知道姚宗文与张原的过节,不想惹麻烦,拱拱手,纷纷上车、上轿走了,桥头只余一伙家奴健仆,穆真真、汪大锤几人还有姚宗文的两个健仆离着数丈远看着主人在说话,这是规矩,老爷们在交谈,仆从怎能靠得太近——
姚宗文冷笑道:“你以为把他们支走了,我就没办法对付你了吗,须知被你家奴撞伤的那个生员和妇人都是人证,你这纵奴横行不法之罪是逃不了的。”
张原嘴角噙笑,缓步走到河岸边,头也不回地道:“撞伤人的是你的马车。”
姚宗文怒道:“是你那恶奴故意打伤我的马,致马受惊,才撞伤了人。”
张原看着夕阳从承天门那边落下,玉河里闪烁的金光霎时消失,说道:“总归是你的马撞伤了人,这事扯不清的老姚,别费那个神,想点别的毒计来陷害我吧。”
姚宗文气极,张原叫他老姚,这是把他当奴仆下人啊,怒道:“你敢污辱朝廷命官!”
张原转过身,讥讽地看着姚宗文,又看看脚下的玉河水,说道:“这也算污辱吗,就算我污辱你了,你又想怎么样,弹劾我吗?”
姚宗文盯着张原,语意森寒:“我会的,除非你象圣人一般不出半点差错,但你显然不是圣人,你好色、好财,不然也不会纳秦淮名妓为妾,不会入股书局、镜坊和布庄,你结社议政、聚众闹事,你可供人指责之处数不胜数——”
张原很愤怒,救国之途本就很艰难,却有这等拦路恶狗在狂吠,他明天要上疏奏请六部堂官、各省巡抚为庶吉士讲课,作为吏科都给事中的姚宗文总能找到义正辞严的理由来封驳他的奏书,难道连这么点事都无法施行吗,真是让人悲愤啊!
张原眼睛眯了起来,点头道:“你对我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啊,但我要和你说一句,我做的事不是你这种蝼蚁能理解的——”
姚宗文倒不象先前那般动怒了,冷笑道:“我是燕雀,你是鸿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吗?”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秦末陈胜说的话,姚宗文用心极其恶毒。
菩萨慈悲,金刚怒目,张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转头东望,露出惊讶的表情——
姚宗文倒没受影响,只是冷冷盯着张原,心里想着要怎么写措词严厉的奏章来弹劾张原,但桥头那些关注张原和姚宗文争执的仆从不禁都转头往东长安街看去,以为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张原就抓住这短暂一刻,闪身到了姚宗文跟前,一把揪住姚宗文手臂,同时往后疾退,一面大叫道:“姚大人,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么使劲推我作甚!”
姚宗文大吃一惊,他年老体衰,哪里比得了张原精壮,被拽得跌跌撞撞,没张原抵着他,他都要栽倒,这时他还不明白张原想干什么,怒叫道:“你——你——放开我!”
张原叫道:“你先放开过。”
在旁人看来,因为有张原的话先入为主,急切难辨,还真以为姚宗文推搡张原,穆真真长裙一展,已经飞步奔来,叫道:“住手!”
“扑通”一声,姚宗文栽下河去,张原则摔倒在地,穆真真抢步上前搀扶张原,连声问:“少爷你怎么样?”神色惶急,她没料到姚宗文竟会动手,这官老爷竟也这么粗鲁。
姚宗文的两个健仆大惊失色,大叫着跑过来:“老爷,老爷。”
车声辚辚,西长安街那边有马车过来了,想必也是退堂回府的官员,张原握了握穆真真的手,冲她使个眼色,叫了一声:“救人要紧。”返身跳下玉河奋勇救人——
这玉河是人工修整的河道,大约五尺深浅,姚宗文虽是生长在绍兴水乡,但却不识水性,骤然落水,顿时懵了,胡乱扑腾,喊救命时又连灌了几口水,张原下河后拽住他又多灌了几口,这才抓住姚宗文后腰游到岸边,岸上那两个姚氏健仆赶忙把他们的姚老爷拖上来,张原也抓着穆真真的手上了岸,却听一人惊道:“介子,你怎么落水了!”
张原转头看时,却是内兄商周祚,还有都察院的堂官右都御史张问达,赶紧见礼,说道:“我出翰林院正待回去,这位姚大人却把我截住,说我有仆人数日前惊了他车驾,我是莫名其妙,姚大人越说越气愤,说他堂弟姚复充军宣府乃是我陷害,气势汹汹推搡我,不慎失足落水,还是我把他救起来的,桥头这么多人都可作证,这两位还是姚大人的仆人,他们都是亲眼所见。”
张问达连连摇头:“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商周祚道:“人救上来就好,赶紧请太医院的人来给姚给事诊治一下——介子,你无恙吧?”
张原道:“我没事。”
那姚宗文由两个健仆架着,双足颤抖无法站立,“呃呃”的往外吐水,耳边听得张原与张问达说话,却苦于无力争辩,气得翻白眼、作牛喘。
这时又有太常寺、通政司的官员围过来,纷纷询问,听说是姚宗文与新科状元张原起了冲突,这些京官都知道姚宗文与张原的旧怨,现在闹出这等有损官员体面的事,张原年纪轻轻涵养不错,不念旧怨,勇救落水的姚宗文,可谓以德报怨,难能可贵!
姚宗文缓过气来,向张问达嘶声道:“张部堂,是张原小子,推我下水的,诸位大人,莫听他血口喷人。”
张原一身六品文官便服湿淋淋的,站在一边神色平静,并不与姚宗文争辩,任姚宗文说,他只是微微摇头。
姚宗文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张部堂、诸位大人,张原污辱诽谤于我,更推我下河要害死我,罪大恶极,咳咳咳——”,又吐出一口水。
张问达皱眉道:“姚给事,还是先将养身体吧,莫说这些。”
姚宗文急道:“的确是张原推我下河,桥头有多人见证。”
武陵怒道:“明明是你想推我家少爷下河,害人不成反害己,我家少爷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还倒打一耙——”
张原制止武陵往下说,对张问达道:“部堂大人可以问问姚大人的这两个家仆,看看他们怎么说的。”
左右架着姚宗文的这两个仆人面面相觑,然后道:“小人,小人没看清楚。”
姚宗文怒极,死命摇晃两个仆人的脖子,叫道:“蠢货,怎么会没看清,分明是张原推我下河!”
张问达看着姚宗文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哼”了一声,却对张原和颜悦色道:“张修撰赶紧回去换衣裳吧,虽说现在天气热,也要预防受冷生病。”
张原向张问达和在场官员团团作揖,又对姚宗文道:“姚大人,令弟姚复充军宣府是咎由自取,岂能怪得了我——姚大人好生将息吧,莫再为旧怨蒙昧了心肺,作出这等失态之举。”说罢,与内兄商周祚乘马车回东四牌楼去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渔夫的智慧
艾叶、菖蒲、石榴花混杂着的苦涩清香随着水汽氤氲上来,沁入鼻端,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张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仰头向身后的穆真真道:“这大热天的泡澡泡得我满头大汗,再有什么邪寒、湿毒、秽气都一干二净了吧。”说着站起身来,浴桶里的水顿时就落了下去——
一双木屐摆放在桶边,张原跨出浴桶,趿上木屐,接过穆真真递上的布巾擦拭身子,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穆真真,穆真真也用一块布巾帮着他擦拭身体,嘴角还噙着一缕笑意,便问:“真真你笑什么?”
穆真真赶忙摇头道:“婢子没笑啊。”看见有几片艾叶和石榴花瓣粘在张原胸腹上,便伸手拈去,眼风从张原胯间扫过,心想:“在水里就会泡大起来吗,每次都这样——”
张原笑道:“你眼睛往哪看呢。”
穆真真脸霎时红了,半羞半嗔道:“婢子哪里看了——又不是没看过,好稀罕吗。”服侍张原三年了,张原为人随和,所以穆真真有时也会向少爷撒个小娇、开个小玩笑。
浴室门外传来一个仆妇的声音:“姑老爷,有客来访,有好几位呢。”
张原应道:“好,我马上就到,请客人稍等。”
穆真真便赶紧为张原揉干头发,帮张原束发、戴好忠靖冠、穿好忠靖服,这是嘉靖时制定的七品以上京官燕居时的冠服,忠靖冠就是乌纱帽,四品以上有金线压边,四品以下改用浅色灰线,袍服一律是深青色的纻或纱罗,三品以上用云纹,四品以下用素地,内衬以玉色深衣,看着既清爽又气派——
张原坐在凳子上穿素履白袜,一边说道:“玉河桥头的事就已经传扬开来了吗,很好,很好。”
穆真真见少爷额头还在冒汗,便执一柄山西蒲扇给少爷扇扇子,那缕笑意又噙在嘴边,心想:“少爷是谦谦君子呢,一直都是被别人陷害,现在却也会陷害别人了,好极,姚讼棍的堂兄可恶得很,竟要借我爹爹不慎惊了他的马这种事来为难少爷,灌他几口水还是轻的,少爷现在是姚讼棍堂兄的救命恩人了——”
张原穿好袜履站起身,见穆真真含笑的样子,便伸手在穆真真结实瓷白的脸颊一捏,说道:“不许笑,严肃点。”接过蒲扇,笑着出去了。
二道门外前厅,灯火明亮,商周祚陪着祁承爜和祁彪佳父子、张联芳和张岱叔侄,还有文震孟、钱士升、倪元璐、黄尊素等人在厅上喝茶,见到张原出来,文震孟诸人一齐起身,关切地询问黄昏时在玉河北桥发生的事?
张原显得很无奈,说道:“多谢诸位关心,我起先亦不知姚给事为何气势汹汹质问我纵奴行凶,方才盘问我那侍婢穆真真,却原来是月初某日穆真真与其父在灯市街购物,不慎将姚给事驾车的马匹惊了一下,那马撞倒了两个人,大约受了一些轻伤,但行动无碍,那二人畏姚给事官威,不敢纠缠姚给事,却向我那侍婢索要二十两银子,我那侍婢哪有那么多银子,吓得拉着其父跑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没想到事隔多日,姚给事在桥头认出了穆真真,就借这事来质问我,并说要弹劾我御下不严、纵奴行凶。”
穆真真有白匈奴血裔,金发长身,肤白眸碧,的确比较好辨认,文震孟、钱士升等人都是大摇其头,纷纷道:“姚宗文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分明是故意刁难。”
张岱冷笑道:“姚给事这是要为民请命啊,好一条纵奴行凶的罪名,他的堂弟姚复在山阴包揽词讼、逼死寡妇、侵占民田、买凶杀人,他都没有半句话,只推说与他无关,倒是街头行路的一些小纠纷,他就义愤填膺了!”
说话间,又有客来拜访,却是杨涟和洪承畴,说起玉河桥头的事,张原又道:“我亦是年少气盛,就与姚给事争辩,少不了要重提姚复之事,那姚给事登时暴跳如雷,就来推搡我,当时就在玉河边,就出了那种变故,我将他救起,他却又反诬我推他下水,这真是让我有口难辩了。”
杨涟大声道:“这有何难辨,姚宗文被你揭短,恼羞成怒,事情前因后果一目了然,我明日就有奏章弹劾姚宗文。”
张原委婉道:“杨老师是我乡试房师,这时率先弹劾姚给事,恐怕会被人非议吧。”
杨涟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难道因为你是我乡试时举荐上来的,我就得避嫌旁观吗,何为言官,谏议、补阙、拾遗,上弼主德,下警官邪,岂能有那么多顾忌。”
玉河桥头之事让杨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