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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神仙?
难怪了……
难怪他这麽厉害。来无影去无踪,对付冥界侍卫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他是神仙啊,天上来的神仙……
“千百年来,四界相安,不曾有扰。且不论表象内里,牵制维系,是为不可撼动。可近来,太平之下暗生异端,由此我奉命下界,一行探查,一观究竟。”
沈稳男声打断了她的混乱思绪,下意识的一移视线,正对上他的眸。
黑色瞳眸,如墨般浓,两池深潭,将所有起伏密实敛藏,一眼望去,不见半点波澜。
“对你,我确有欺瞒。”
“化名陈无己现於你面前,试探也好接近也罢却还不至迫切。面容相似,决非刻意,亦是无需用上那般手法。”
他承认了,承认了欺骗,承认了隐瞒,然而她没有丝毫揭穿识破的畅快之感。胸口只是闷闷堵堵,叫她很是难受。
倒底是巧合还是刻意,重要麽?
从头到尾,关怀是演的,温情是假的,结识是计划好的……现在来追究哪部分真哪部分假,又有什麽意义呢……
“你……”开口沙哑,吐字似非容易。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出手救下我把我带走……你清楚杗肖廖岚想做什麽。没了我,他们就无法继续行动,开不了通天的路,就无法攻打天……”
他冷冷一哼,她未完的话便生生刹停。
“九天之尊,岂容进犯。”
他眼里寒光一闪,满带凌厉与森然,令她不由自主一记瑟缩。
“急欲寻求通天之法,一意筹谋,已是昭然若揭。若听其妄为任其逆天行事,届时大祸降至,生灵涂炭,世间千万再无安宁。”
兴许因著她面露惊恐,他稍缓了肃杀之色,拾回了平静。
“因果涉连,环环相扣,喜族为居中其一。”
“幸而,你知轻重,明是非,本性非恶,不欲助纣为虐。”
“受其挟迫,不弃初衷,被逼无奈,抗不屈从。幸而,幸而如此。”
……是麽?
其实……她哪有那麽坚强?
就算一开始不甘、不愿,一开始反抗、力争,她的坚持她的倔强早已被磨得失了棱角。
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是善是恶她顾不得,是否助纣为虐她也顾不得。一颗心不大,哪里包容得了世间众生,她不过是孱弱无助,只想在狭缝中寻求一种生存之法。
“如果,我和你认为的不一样呢?”她低低喃语。
“如果我说,我早放弃了抵抗;如果我说,我已经屈从;如果我说,什麽大祸什麽生灵涂炭,我根本就不在乎……”一垂眼帘,她的声音自唇间幽幽流泻,“你会怎麽做呢?杀了我麽?”
“我的存在是个威胁。”片刻後,她缓缓抬眸。
“如果我死了,威胁就彻底没了,从此,你就不需要再担心了。”
“‘永无後患’……是不是这样说的?你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所以,为什麽不动手?为什麽三番两次的救我?”
对视良久,他才是启齿:“遇困时解围,临危时相助,取你的信任,卸你的提防,一探方可断,天有慈悲,若非必要,无需赶尽杀绝。”
他直言不讳,他面无表情。
那些神采飞扬不见了,那份豪气自在不见了。脑子里闪过许多片段,爽朗笑著的他,潇洒舞剑的他,口若悬河的聊天,第一次厨间帮忙手忙脚乱,温柔的他,体贴的他,率性的他,细心的他……存在她记忆中的他,这样的陈大哥哪儿去了?
哦,是了,他叫勾陈,他不叫陈无己。
他不是陈大哥。他是天上的神君。
俊逸面庞,透著威严透著肃穆。降世神袛,无悲无喜,更无七情六欲,就如寺庙里的冰冷佛像,俯瞰众生,一幕静静,似含悲悯。
她怔怔的看著,看著,一股莫名的烦躁渐渐的弥漫逼迫。
混著憋与闷、噎与堵,沈沈的欺压在胸腔,无法摆脱,无法驱散,奔窜冲击,却怎麽也寻不到发泄的出口。
“无需赶尽杀绝?你确定?真的不需要麽?”她的语调蓦地一高,生硬中不乏讥讽。
“这段时日共处……你本是无辜,若摒去……”
“无辜?”她尖声打断,“无辜又怎麽样呢?有区别麽?可以改变什麽呢?”
迎著她的目光,他未言语。
吸了口气,她继续道:“对你来说,解决我是轻而易举,你一出手,我根本没有抵挡的能力,不管有没有受伤都是逃不掉的。”
“这里很隐秘,只有你和我,呼救也没用,没有谁会来帮我。要处理要结束,随时随地的,你还在等什麽呢?为什麽不动手?”
“那晚,你只要不管不理,也许你的麻烦就全没了,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为什麽要给我精气?为什麽要帮我度过难关?为什麽还要再救我一次?”
“救完之後,还要把我留下……是想让我多活几天,再过几天好日子麽?”
“因为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大发善心,放宽期限,以此当作是你最後的仁慈麽?”
她的表情古怪,一派咄咄逼人的架势,双目灼亮,平日里的娴静温婉早没了踪影。
面对此刻的她,面对她的一系质问,他一抿嘴角,平寂双目,一抹异样一现,继而他皱紧了眉。
她的呼吸有些快,有些重。
久久的僵持,长长的沈默,满满一室的静,令她眼眶发涩。
为什麽不说话?
怎麽了?
为什麽要皱眉呢?
……是因为她麽?是她……令他为难了?
是她无理取闹了?是她乱发脾气了?即便她认为,她是有吵闹的理由,吵闹的资格的。
大呼小叫了一通,心里有没有舒畅一些?她辨觉不清。清楚的是他的眼神。那点滴异样,像是犹豫,像是迟疑,像是动容,像是一种证明,竟给予了她一份安慰。
“陈大哥。”
打破寂静的一声唤,呓语般的,音量极小极小,极轻极轻。
就算欺骗,就算另有企图,就算是欲取她的性命,她却无法恨他。纵然委屈,纵然失望,纵然满怀气愤,她仍是不忍,不忍见他为难。
“叫你陈大哥……是我发自内心的。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小脸半垂,一滴水珠子脱出眼眶,直直坠落。溅在衣衫,隐没晕开,有声还是无声?勾陈仿佛被烫到,下颌一记细微抽动。
“之前,我住在廖岚的城主府,之後杗肖来了,我就决定和苍木苏苏一起偷偷离开。”
“我们没走多远就被追上了,要不是陈大哥出现,被逮到抓回去恐怕是一定的了。这段时间受陈大哥的照顾,无论如何,我是得谢谢陈大哥的。”
边说她边抬手一抹,忙不迭的掩饰,用力擦去眼里的湿润。
“陈大哥骗了我,我受不了,我很生气。但回想起来,陈大哥为我治伤是真的,陈大哥救我是真的,那晚我都听到了,因为我,陈大哥还受了责问……”
“陈大哥不愿伤害我,所以迟迟不动手,陈大哥想保护我想把我藏起来,所以才拼命的劝我要我留下……陈大哥用心良苦,我怎会不明白呢?如果仅仅是演戏,仅仅是敷衍,何需多此一举?不管是同情我还是可怜我,我相信……陈大哥对我的好,也是真的。”
“奉命下界,陈大哥是神君。保了我,就等於违抗命令,不杀我,怎麽回去交代?非亲非故,陈大哥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又怎能连累陈大哥,让陈大哥难做?”
话外之音,言下之意,听到这里,勾陈一怔,刘寄奴则缓缓闭了眼。
“其实……我真的很累,这样的日子……真的很辛苦。”
语有哽咽,颤抖泣音,饱含了无力、无奈,是一幅无限酸楚。
“不能放弃,不可以放弃……我不敢啊……我舍不得。”
“我告诉自己,挺过去,别轻易认输,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希望的……可是希望在哪儿呢?为什麽我始终看不见?……没有办法的,我早就走投无路了……”
曾经,她是快乐的幸福的,她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爸爸变了,大哥变了,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她也变了,变成了喜族後裔,变成了各方追捕的目标。
曾怨恨老天不公,惩罚抑或报应,残酷无情,为何降至她身上。
问天不得,问己不得,迷茫迈步,一路荆棘丛生。被推著,被逼著,历经苦痛,历经煎熬,她走得跌跌撞撞,从内到外,伤痕累累。
然而,退,不可退,甚至连转身都无法。
哪怕前方黑暗,只有绝望等待,她仍被驱策著,向前,不断向前,直至坠落终点。
“摆脱不掉了……再挣扎再反抗,全是徒劳的。杗肖不会放过我,廖岚不会放过我,哪一边都不会放过我,置身事外是永远不可能了。”
“天命难违。况且天上的神君不止陈大哥一位,不是陈大哥,还会有别的神君。”
“我的命运……我向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至少这一次,我可以替自己作主。”
“陈大哥……”
“你动手吧。”
附加於她的,从容不得她说“不”,即便千般不甘,万般不愿。
若结果已经定下,若结局已经写好,若无论如何反复都难逃最终。那麽,她宁可是他。
活到几时,生有多时?什麽样的死亡,坦然终了抑或灰飞烟灭。
她宁可是他。虽然胆怯惧怕,虽然还有遗憾,虽然难弃不舍。
闭目前映入的,是一张与二哥极为相像的容颜。她牢牢记住,深印脑海。
她宁可是他。
由他来书画完结,给她解脱。
勾陈的眸光一变再变,不再是无动於衷。
面前的女子,鼻头泛红,脸色却是苍白。
她昂著脖颈,坐得挺直,颊上湿痕清晰,睫毛颤动阵阵,还有泪水不断的由底下渗出,涌淌。
她的双唇亦失了血色。
她以齿紧咬,兴许是欲抑制即将脱口的泣声,兴许若非如此,便会泄露了呜咽,若非如此,所有的强装便会坍塌溃堤。
她在等待,等著他一击了断。
倔强并且脆弱,勇敢并且决绝。清秀的五官,含掺著一种矛盾,似期待又似恐惧,似平静又似忐忑,释然夹杂著凄楚,从容夹杂著不安,种种竟融汇成了一股壮烈,撞入他的胸间,激起层层波澜。
他所言非假,她本是无辜。
所以一拖再拖,暂且先作藏匿,以此相护。
她所言为实,无辜,不能令她置身事外。
权宜之计,拖能拖得多久,护能护到何时?保不住,终究是保不住的。权衡轻重,她的提议她的邀请,岂不是合情合理,正中下怀?
惨白泪颜刺入他的眸,生生刺出了痛意,他的眸底深黯。
接著,他的手自有了行动,举起高抬,一寸一寸的靠近。
触及那片湿润,触及她的脸庞,她一下颤,他一记惊。
不可!
未等她睁眼,他迅速收手。
是愕然,是仓皇,站起时掀翻了一把椅,沈闷砰响映著他的神色不定。
狼狈……
磕绊不稳,竟似狼狈。
他暗喘一声。
未等她睁眼,他匆忙迈步,掉头离去。
(14鲜币)136。重逢
刘寄奴未等来了结或是结束。
听到“砰”的一声响,等睁开双眼时,桌前,已没了男子的身影。
她独自坐著,一动不动的坐了许久许久。
桌上的饭菜早就凉透了。之前还是一幕平淡家常,边吃边夹杂对话几句,现在想来,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再隔半晌,她才慢慢的动起手脚,卷了衣袖,收拾一桌的碗碟残羹。
这一晚,入睡恐怕是难。
她盯著一扇小窗,就这样一夜到天明。
陈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