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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中元六年,春夏之交。
平阳公主府度过了一个惨淡的冬天,主人的心情凄楚,下人们就都惴惴不安。虽则阿茉恐人嘲笑,竭力隐忍着,在外面不肯稍露哀容,究竟是意兴阑珊,短短一个冬天,就清减了很多。
景帝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虽知道情由,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频加恩赐,聊为补偿。开春之后,朝廷增加了平阳公主的食邑五百户,在公主们之中,待遇仅次于长公主刘嫖,再加上太子与阿茉益加亲近,频频造访。朝臣皇亲之中的趋炎附势者自然趋之若鹜,平阳公主府外车水马龙,倒比曹时在京时越发权势了。
只是阿茉心不在此,看着府役侍女们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只觉得厌烦,面上并不肯露,在府中也起居如常。卫娘深知阿茉的心思,百般设法想让她打起精神,时常怂恿她参加宫里宫外的各种宴会,阿茉百无聊赖,也借此排遣郁结,便歌台舞榭,酒食争逐,无日不有。
这一日清晨,阿茉宿醉方醒,懒在枕上不肯就起,耳边只听得外面鸟声盈耳,襄儿早已起身,在院中扑鸟嬉戏。孩童无忧的笑声,在阿茉听来却觉得刺心,想起这孩子从前最亲近曹时,曹时刚离去时,襄儿时常哭闹寻找,每次都得阿茉亲自哄劝半晌,才得平静,记得襄儿有一晚发热,越发哭闹着找父亲,阿茉便像保姆那样将孩子抱在怀里,在廊下走动拍抚,虽是辛苦,心中却感到安慰,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还有一个幼小的生命与自己一同思念着他呢。
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襄儿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父亲,再不提起,只一味地亲近阿茉,亲近身边的乳母。亲朋宾客和府中的下人为怕引起阿茉伤心,也都绝口不提曹时的名字,竟像是这个人从没有存在过似的,常常令阿茉产生错觉:也许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他吧。
卫娘端水盆进到院中,轻声吩咐乳母带襄儿去花园里玩耍,莫要惊动了公主。院中不久安静了下来,只有几声啾啾的鸟鸣,廊下侍女的轻语就分外的清晰:“方才从荷塘边走过,今年的荷花开得很盛呢,一会儿公主起来,可以请公主去赏荷了。”
阿茉心中想:旧年曹时在府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清晨,晨曦初露时,他携着自己到荷塘边上,划着小舟,收荷叶上的露珠,回来烹茶,那是何等的新雅有趣?如今伊人不在,纵使景物依旧,自己却连赏荷的心情也没有了。这样想着,泪又打湿了枕头。
卫娘轻轻掀起湘帘进来殿中,眼角已经瞥见了阿茉脸颊的泪痕,却只做不见,低垂着头,温婉地笑道:“公主该起身了吧?府中长史已经在外殿恭候了,说是有些田庄事务要请公主示下。”阿茉一边懒懒地起身,一边想:若是曹时在府里,这些庶务哪里需要自己过问?这样一想,刚刚收起的泪水就又盈了眼眶。
她忙捧起金盆中的水洗脸,借此掩饰了过去。卫娘唤进侍女们来服侍梳妆,碧叶俏生生地问:“公主,今日穿哪件衣衫?”自从旧年以来,阿茉就少穿艳色衣衫了,总是湖青、晏紫、玫灰……虽是衬得越发肌肤如雪,究竟是因心情灰暗的缘故,所以入春以来,侍女们常常劝说她如从前那样娇艳地妆扮,以为这些艳色才合公主的青春盛年。
此时挂在衣架上的就是碧叶特意从衣箱中取出的夏衣,嫣红、柳绿、鹅黄……件件镶珠嵌宝,富丽鲜艳。阿茉转头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一件绯红的深衣,与那年赏花会上与曹时订约时的衣色相同,不由得心中一疼,不忍再看,转回铜镜前,一边淡扫娥眉,一边淡淡答道:“就是那件紫色的吧。”
碧叶欲待要劝,见卫娘朝她轻轻摇首,便顺从地取下紫色夏衣,与萱萱一起为阿茉披上,卫娘又捧过一条紫色丝帛衬底的羊脂白玉带,问道:“公主,这是昨日陛下赏赐的,系这条玉带可好?”阿茉看也未看,轻轻颔首,一边抬起手臂,等着卫娘为自己系上腰带,一边命道:“叫长史进来吧。”
侍女们都是一愣:“可是公主还未用早膳呢。”阿茉轻轻说道:“孤实在没有胃口,再说长史不是早就等着了吗?让他等到午后,太过无礼了。传进吧!”
然而出乎阿茉意料之外的,是长史进来向她禀报的,却是田庄的赋税俱都收齐,各项事务全都安排妥当。阿茉好生疑惑,追问长史官情由,才知竟是汝阴侯夏侯颇言称奉了太子的谕令,“顺便”替阿茉处理了这些庶务,前几天召来长史将田庄及府内事务一一处置,今日全都料理清爽了,才令长史来回禀阿茉一声。
阿茉心下有些踌躇,若说真是太子的好意,她倒是可以坦然受之,但是夏侯颇其人向来胆大妄为,倘若是假借太子之名,干预了她府内的事务,流传出去,名声不雅不说,曹时听到了,又会有何感想呢?
一念及此,阿茉便申饬长史道:“府中庶务今后毋庸假借外人之手,你都要禀告于孤,由孤亲自决断。”长史原本以为阿茉不喜庶务,听说诸事齐备,自然喜悦,未料得惹了主人不快,一时间万分懊丧惶恐,连连称是,躬身退出了。
阿茉心中烦乱,便命传午膳,又让人去花园中抱回襄儿来,一起用膳。萱萱答应一声,还未下台阶,襄儿已经一头大汗地跑进殿来,手中攥着一只雏鸟,高声嚷道:“母亲,快看襄儿的小黄雀,襄儿自己逮到一只小黄雀。”
看到他快活的样子,阿茉心中一松,也笑道:“襄儿又淘气了,这小黄雀是从哪里逮的?让母亲看看……哎呀,连翅羽都还未长出,这样的小黄雀是养不活的,还会放回鸟窝里去吧。”襄儿扁嘴道:“不嘛,左将军说可以用米汤和着蛋黄来喂,能活的。”
阿茉吃了一惊:“左将军?”左将军正是夏侯颇目前的官职,阿茉却无法将堂堂的朝廷左将军、汝阴侯与襄儿的小黄雀联系起来。但是帘外一个爽朗戏谑的声音响起,告诉她正是那个人又来了:“夏侯颇拜见公主。”
还未等阿茉发话,襄儿已经一溜烟地冲出帘外,腻到了夏侯颇的怀里:“左将军,左将军,你在这里用午膳,好不好?用完午膳,你再把襄儿放到肩头去捉黄雀,我要再捉一只给它作伴。”夏侯颇正中下怀地一口答应。
阿茉觉得好生丢脸,便命乳母去把襄儿拉进内殿,叱道:“襄儿好生无礼,左将军是朝廷重臣,又不是府里的家将,怎能被你呼来喝去!”她虽是斥责着襄儿,声音并不很低,其实也是说与夏侯颇听的,令他自重身份的意思。
襄儿还未曾答话,夏侯颇在帘外已经回答了:“做公主的家臣,固为颇之夙愿。”他讲的是笑话,语气却少有的诚挚,不似平常的油滑无赖。阿茉皱皱眉头,没有回答,渐渐退回到内殿去,让卫娘去应酬那个惯会得寸进尺的家伙。
阿茉虽然是刻意慢待夏侯,想令他知难而退,无奈夏侯颇的脸皮其厚无比,以后的日子便理所当然地照应起公主府的庶务来,凡与阿茉有关的事情,无不尽心尽力、周到体贴,阿茉虽不假以辞色,也难以每次都冷言相向,况且没有男主人的府邸,总是有诸多事情难以全委给仆从,所以夏侯颇的殷勤也不全是徒劳。于是每每夏侯递进短笺来,阿茉便也偶尔作复,只言片语,已令某人遐思无限。
都说时间可以医治伤痛,在阿茉看来是无稽之谈,放在景帝身上则颇为灵验。端午过后,景帝的身体和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就连一直笼闭在长春宫的王皇后,都蒙皇帝恩准,参加了宫里的一些宴会与祭祀。
阿茉想,过不了多久,父皇母后的心结就会解开,夫妻和合。她心思细密,虑事深远,知父皇春秋已高,若在母后之前离世,母后独尊于后宫,曹氏一门恐难以善了,莫若此时化解开仇恨,自己与曹时才有相聚的一天。因此她进宫格外频繁,景帝始终钟爱于她,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在太子与阿茉的细心撮合之下,景帝渐渐肯与王皇后闲话家常,甚至有时对坐弈棋,只是不曾召皇后侍寝。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景帝病体逐渐痊愈的时候,传来了梁王病倒的消息。梁王病倒的原因很是令人生疑:他去岁归国之后,彻底绝了争夺储君之位的心,终日闷闷不乐,便以射猎排遣。开始只是在自己的兔苑中围猎,后来不知听了谁的怂恿,渐次离开梁都,北猎梁山,数日不返。
怪事就是在梁王出猎时发生的:梁王偶然听到村野乡人纷纷传言山谷中的一户农家里出生了一头神牛,长相奇特,便动了好奇心,不顾从人劝阻,非要进山观看。那家农户倒不吝啬,听说梁王驾到,便声称愿意把神牛献给梁王,为梁王增福添寿。梁王原本就好祥瑞,听了农户的一番谀辞,更加喜悦,也没有防备,就进了农户的家院中看神牛。
哪知所谓的神牛不过是一头奄奄待毙的牛犊,多出一只蹄子,长在背上,形状怪异丑陋,哪有什么祥瑞可观?梁王又厌恶又失望,当场发怒,要鞭打农户,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疯狗,竟将梁王的小腿咬伤。
梁王经此变故,回到梁都就病倒了,据太医奏报,是一种无名热病,浑身烧得火炭一般,满口魇语,已是人事不知。
景帝深为忧虑,瞒着太后,派太医正率领十二名太医连夜去为梁王诊治。阿茉嘴上虽然宽慰父皇,心中同样隐隐不安,有一种可怕的怀疑在她的心里呼之欲出。
平阳城外的紫荆山上的道观里。
青漪一身灰衣,完全是道姑的妆扮,憔悴枯槁,容颜尽失,此时正连连咳喘,脸颊处却透出不正常的红来,因为她正在看的一卷密报,令她的情绪激动万分。旁边奉药的曹时知道母亲多年来在京城内外密布眼线,可谓消息灵通,不由得有些挂心。
青漪瞥见他的神色,约略猜出他的所想,冷笑着将手卷抛给他,说道:“看看吧,那个女人已经动手了。先收拾了梁王,再就轮到我!你却还朝思暮想着她的女儿,岂不知他们刘家的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你不过离开半年,汝阴侯就成了平阳公主府的入幕之宾!”
曹时没有讲话,脸色却骤然苍白如纸。青漪看他一眼,叹道:“真是冤孽呀!”她重重地咳着,半晌才说:“时儿,你顶好忘了她,我是为你好!别忘了你在曹氏祖宗的灵前已经发过毒誓,我活着一天,你不许见她,更不许与她有只字片语的通信。我若死了,则随你们如何,我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曹时兀自立在室中,直到母亲呼吸之声渐渐细密均匀,才退出静室。他的贴身侍从已经在道观门前牵着马恭候多时了,见曹时出来,便立时将缰绳递上。曹时摇了摇头,不堪负荷地长吁道:“你先回城去吧,我要在附近走走。”
侍从有些担心地看着曹时慢慢沿山路下行,宽大的袍袖拂过路旁的灌木,虽已经入夏,竟给人不胜萧索的感觉。他将缰绳交给旁边的卫士,自己提起袍襟,紧跟在了曹时的身后。
曹时一直走下紫荆山,来到山下的临汾湖畔。落日的余晖将碧蓝的湖水染红了一半,凄美而又壮观,三三两两的白鹭,时飞时歇,渐渐归巢。曹时喃喃低语了两句,身后的侍从以为主人是在吩咐自己什么事,连忙上前:“君侯有何吩咐?”曹时淡淡笑道:“我是奇怪这里的鹭群不是极为密集,数量过万吗?”侍从拱手回答:“君侯说的是初春时候的景象,此时鹭群都已筑巢安家,三三两两地去孵化幼鸟了。”
曹时没有做声,负着手继续沿湖岸前行。天色越来越暗,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