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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弋夫人也停了下来:“翁主,你说,陛下的人还在桂宫荷花塘子前忙?非得将汉宫掘个三尺不成?”她捂嘴笑。
窦沅却兀自严肃了:“我正想问你——那些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会知?又为何要告诉我?”
“你当我是从何而来?翁主,您别打听,”她道,“打听也无用,这世上,早没我的亲人啦!我知卫氏女从前的作为,那些早被皇帝忘却的印记,——那当然是,有人告诉我!但您别问‘别人’姓甚名谁,合当的时候,我自会全数说来。……只这会子,我并不愿再回忆。我告诉你的,如今已被证实,那你自该信我了!但毋管将来会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害你。只因,巍巍汉宫之中,我只您这么一个可信任之人!”
“你到底是谁?”终抵不过心中的困惑与好奇。
“您再问,我便下逐客令啦。”她婉婉一笑,风情无限。窦沅竟也为她这一笑所折,心中难免胡乱摩揣,原该皇帝一见倾心,那样媚到骨子里的美人儿,谁不爱?
便说:
“既这么,最后再问一句,……赵婕妤可是天畸?那手……”
钩弋夫人冰雪聪明,窦沅要问什么,她一点即领会。因说:“那自不是,甚么手握玉钩,甚么胎中带畸,我骗骗陛下不成呢?买通望气人,引陛下寻路而走,这点子筹谋都不会?”
欺君之罪,她说的这般轻松。
便巡过一回。
因踱了半路,小雨已收,窦沅便轻手将小伞收起,因道:“这味儿又重啦,过了雨,泥腥味久不散,一层叠着一层,怪呛。”
钩弋夫人笑道:“翁主果然是富贵名门出身,这味儿还呛人?早年田间拾穗,比这味儿烦厌的多呢!”她也收伞,忽然转了话锋:“……听闻,陛下去了皇后那儿?”
窦沅点头:“不是听闻,是确实。我陪陛下去的。”
她微一笑:“早晚要来的,不是吗?窗户纸捅破了,我做起事儿来,也轻省些。”她又道:“听说陛下赐她白绫——这是要取她性命呐?”
“你未必轻省,事儿难办的很,她毕竟是据儿生母,只要据儿在,她便不会倒。”窦沅只顾自个儿分析,却未察觉赵婕妤眼色已微变,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给了她提示。女人恨之所及,便是甚么事儿也做的出来。
那是窦沅未能料到的。
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改写了汉室历史。
窦沅说道:
“陛下不会教她死,哪怕不怜惜她,总也要顾着旁人的面儿!那条白绫,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她大概着慌了,也怕了……教她睡不了几个踏实觉,我心里也算好过些。往年做错的事,总要找个债主来偿——陛下暂时不会动她,远外有卫青、霍去病守疆,陛下还需倚仗皇后一族的势力。陛下老成深算,断不会自毁臂膀……”
这么说着,已绕了塘子一圈又一圈儿,窦沅只觉乏累,欲歇去了,在旁却蹿来一个从侍,细一瞧,竟是御前人!
既是皇帝打发的人来,便不能怠慢。
那从侍一谒:“陛下请翁主过御前!”
窦沅与钩弋夫人互视久怔,也摸不透皇帝揣着什么心思,略略收整情绪后,她便握了钩弋夫人的手:“那我便走了,你……好自为之。”
她点头。
那后半句话,便忘了罢!她怎么肯“好自为之”?!
第124章 武帝(12)
皇帝在桂宫。
窦沅去时,皇帝只掌撑额,歪侧龙椅上,恹恹的模样似睡着了。陡听得声音,才微动了动,睁眼,又闭上……
“阿沅,你来啦。”
“是,陛下,我来了。”她缓步走过去:“您今儿这火发的不值当……”
“怎样说?”皇帝揉了揉额。目色偃偃沉了下去,一抹穗焰将熄,他的瞳仁里,含了窦沅糊混的轮廓,那个人影儿便逐渐消失不见了。皇帝错开目光,又缓闭上眼睛。
她知她说的任何一句话,皇帝皆是在意的。
窦沅道:“陛下目今绝不会动卫氏一门,又何必装模作样?死去的人瞧不见陛下的愧疚,而我……更无须陛下假意奉承。陛下若不忍动卫氏,那便不动。妾的话,有多少分量?”
“你在怨朕?”皇帝蓦地睁开眼,睫毛刮开了一层泪雾。
他毕竟会伤心。
“朕说过,她是少年夫妻,朕弄落了她,朕也很伤心。”
皇帝撇过头,冕冠上的旒珠也随之扬晃,“簌簌簌……”许久不闻的声音,在她耳里响作风动。陛下的耳鬓,落染了白发,几染成一束,杂着乌油油的黑发,好不显眼。
“朕目今的确不能动外戚,现下还不是修剪枝叶的时候,朕需要卫青、需要霍去病,来守朕的江山。”
翻云覆雨的帝王,也有手不能及的时候。
“那陛下的愧疚,究竟值几两?”她故意激他。
“阿沅,你别这样,”他在与故人说话,口气便这般轻软,他是不忍伤害阿沅的,毕竟宫中能听皇帝说心里话的人,除窦沅无二,他缓道,“朕召你来,并不想听这些。”
“您在逃避,陛下,当年……毕竟是你负欠,才教她落了魂。……宫中早无人敢为陈后说半句话,我说了,您……不高兴?我偏说,您若难受了,我便日日夜夜周而复始地在您耳旁念叨!”
皇帝瞧她一眼。
“阿沅,她……”他咂了咂舌,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她……塘子掘开了,今儿早的报信,桂宫那口塘子,被朕的亲军泻了水。”皇帝凝神,正立她面前,那样高大的身影,直将她的气势全盖压过去。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塘子底有玄关,里通密道,阿沅,这是几时的事?怎么朕全不知道呢?”
合着她知道?
该她知道的?
她便摇头:“禀陛下,这当时,妾并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阿沅,你……你瞒朕好苦!”
她跪了下来,行大谒:“妾当真不知!陛下不必乱扣罪名,要妾死,容易的很!妾夫君一脉,皆坏在陛下手上!妾乃罪妇,陛下何时要取妾的性命,但凭一句话,妾直随当年陈后,一并奔黄泉,绝无怨言!”
“不许你再提那两个字儿!”皇帝忽然拔高了音量,这猛一提气儿,便牵起了一阵嗽意,皇帝连嗽不止。
她傻眼怔着,心里是有些愧意,觉自个儿言语过了头,想去搀皇帝,又拘着,没敢上前,皇帝却抬头,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她:“阿沅,想来她还活着,塘子里藏了条密道……当年是刘荣执意要为她筑荷花塘子,供她赏夏日鲜荷,朕发懵,竟应了他。原来他还藏着这么的心思。可恶!当真可恶!”
皇帝连说两声可恶,怒气攻心,便嗽的不能止。窦沅迈前一步,再不忍了,便为皇帝顺背,掌心触着冕服龙鳞,只觉烫的可怕。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绞丝烫金纹路吸了滚热的泪,走金线的地方愈发灿金浓烈,直灼的人要睁不开眼。她覆手上去,轻轻地抹,想将眼泪拭去……
皇帝动了动,道:“阿沅,你是朕的亲人,朕只愿与你说说心里话,你……你别拒绝。天下之大,朕坐拥江山,旁人看着风光,实则呢?为帝寂寞,朕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朕的儿子们,朕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在想朕何时龙驭?好为他们挪地儿?”
皇帝的声音愈发悲伤。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他颓颓的身子又起了力道,一双眼睛立时放了光芒:“海角天涯,朕生剐了刘荣!”
她看过那口荷花塘子。
她去的时候,那里已成禁地。皇帝有谕,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违者格杀之!
但她必定不是“闲杂人等”。刘彻还信她,刘彻愿意与她一同参与相关陈阿娇的任何事,当年窦家人早已不在了,除她一个窦沅。皇帝还念旧情。
一朝又一朝,皇帝有收拾不完的外戚。轮完了窦氏,早晚有一天要轮上风头无两的卫氏。
她忽然觉有些不好玩儿了。
数过了十个日头升落,皇帝亲军终于从博浪沙带回了消息,君上雷霆震怒时,她还在长门宫廊子里晒太阳,藤蔓拖长的摆影一直从东边廊子拉去角门子里,斜影下深长的阴翳。
她卷了小毡,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咱们去桂宫走走。”
她知皇帝此刻必定人在桂宫。
窦沅扑了个空。
皇帝并未留在桂宫。在问御前留守桂宫的从侍,方知皇帝早已摆驾宣室殿,便径走宣室殿。却仍是扑了个空。
皇帝于宣室殿发了一通怒火,震吓了几数的老臣,率亲军一路奔出宫外,远去无踪。
那是她得到的唯一消息。
皇帝,不见了。
再见皇帝,几乎过了一季。朝内几月未闻帝训,由太子代理朝政。皇帝还朝之后,却未揽收大权,仍由太子代政,朝上诸臣议论遑遑。
窦沅几次求谒,皇帝人在汉宫,却连窦沅都不肯见,教她吃了无数闭门羹。
这当时,她方才想起一人。
这便是现下风光无两、宠冠后宫的钩弋宫赵婕妤。
她人未到,钩弋夫人却先遣人来请了。
窦沅入钩弋宫,只觉淡淡香气扑鼻而来,稍熏时,通体舒泰,因觉这宫室好生吸引人,难怪皇帝曾流连忘返。
因见了钩弋夫人,她未动时,赵婕妤已谒大礼,她忙道:“不敢当,赵婕妤请起。”
钩弋夫人笑道:“有甚不敢当的?数算宫中,偏姐姐这‘外戚’过的好,旁人连面圣的时机都未遇过哩!陛下爱与姐姐说话儿,这谁都知道……”
窦沅轻一笑:“你别笑话我,钩弋夫人乃甘泉宫的主人,陛下连甘泉宫都赏了你,举掖庭,谁人敢与钩弋夫人争圣眷?”她眉色轻转:“话又说回来,陛下这是怎么啦?连我都不见……”
自皇帝失踪又返,他连早朝都不上,仍由太子理政,举汉宫,连皇帝的影儿都瞧不见。只听说,皇帝偶尔会来钩弋宫走一遭儿,见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盛宠足可见。
“你那儿,可有消息?”窦沅轻举钩弋夫人的手,拍了拍手背,别有深意:“若有呐,可告诉我……”
“有甚消息呢?”她轻轻淡淡一句话,便将那般的圣眷都巧妙掩盖了过去,似不经意地:“我只知道,陛下离朝这几月,去了何处。”
“何处?”
“博浪沙。”
窦沅一惊,仍想接问,却被钩弋夫人一笑打断:“旁的我便不知了。你也知道,陛下那眼睛,狠一瞪,便似着了火似的,我哪敢多问?若再攀缠,保不齐命儿也没呢!”
她很识趣,不再问。
博浪沙……
博……浪沙……
皇帝将这个秘密带去了坟墓。
谁也不知道那一年,大汉皇帝孤骑奔走,行去博浪沙,遇见了甚么,发生了甚么。
无人敢问。
等了小半月,窦沅终于见到了皇帝。天子仿佛昨儿还在跟前,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他仍居高位,于丹陛之上唱“免”……
青白的发却那么夺人眼目,一丝一丝,旋起绞着,自旒珠下斜插入,一眼望去,尽管黄袍加身,亦能辨清确然是个老者了。
皇帝,真的老了。
“陛下……”她轻唤了一声。
他抬起头,憔悴的眼睛里泛着泪光,窦沅正立殿下,他看的清清明明,那是她。
皇帝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缓缓地……抬起来,然后,在唇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不欲听,不欲想,只想安安静静地……
面对她。
——“阿沅,陪朕说说话。”
皇帝……多寂寞呀。
征和二年。
最坏的时刻终于来到。
皇帝与卫子夫的皇女阳石公主被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