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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也不想。
纵使天下好物都在汉宫,她也没半点兴致。从前太皇太后便说过,她这位外孙女儿,古怪精灵,天性是属于自由,半点束不得。
汉宫已困束她太久。她又想起了长门宫廊下那只笼中雀,她便是那花羽雀子,被链子束了脚,被鸟笼困了身。好苦。
一日一日地捱着。旁人是过日子,她却是“捱”日子。
若……
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她脑中。
她背身向皇帝,正脸却对向了窗子那边。只见溶溶的月色渗透,给竹影滚了一层淡金的边儿,风一吹,影子贴窗上也掠动。
她轻声叹息。
心中便不安了。若这么一扎头,钻进屋外茂密的丛林中,谁又能找得见她?
从此汉宫生不复见。
她或者可在宫外寻她隐姓埋名的刘荣哥哥。去往江陵故地,向那里的百姓打探从前临江王的任何一点讯息,她挖天掘地地找,总有一天能将他找到!
刘荣一定在宫外时时刻刻关注着她。这边远瑾夫人“死讯”一旦布告天下,刘荣那边便一定会有动静!
他是遗臣故老,又是先帝长子,在朝中还是有相熟之人,他既无从政之志,那便好说啦,遗臣念着往日恩情,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讯息透露于他,并不算为难。
这么磨算着,便愈紧张,好似她此刻已经在做“坏事”似的。柏影森森,在她眼前一晃一晃,凄风里呼啸着山咽声……她闭上眼睛,一晚惴惴。
梦里却漫山遍野地跑……呼出的气息有回声,回声里都杂着甜甜的笑意。
刘彻比她起的早,已经洗漱完毕,坐床沿这么瞅她。她被瞅的不好意思,便伸出手来挡,那姓刘的好生赖皮,将她的手捉住:“怎样,朕这么看着还不成?看看还碍你事啦?”
“我昨晚睡的不好……”她答非所问。
刘彻一怔,表情却有些不对劲,眼睛里细微的变化都被她捕捉到了,她毫不畏怯地与他对视——刘彻反有些尴尬,因说:“这儿床铺用物皆比不得宫里,难怪你睡不好。”
语气很软,很温和,他到底还是心疼。他眼里的陈阿娇从未受得苦,自幼养尊处优,南幸这一路,的确苦了她。
陈阿娇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一眨,便让人觉有泪要溢出来似的,她便这么忽闪着,眼睛是欲哭的模样,脸上却带着笑:“没呢,长门宫里的物什与别处宫里不一样,……我挺惯的。”
皇帝便不说话。
“我昨儿……醒了好几次……”她觑刘彻,明张张地觑他。带着一丝的试探,但这“试探”正经是要给刘彻看的。
刘彻果然怕了,连目光都略一滞。然后,才“笑嘻嘻”的掩盖:“睡不好,是朕的错。羽林卫找上咱们后,朕让大统领给你攀树掏鸟崽子玩儿,好不好?”
陈阿娇没接他的话,眼神仍是严肃的。
“怎么了,娇娇?”他想打马虎眼蒙混过去,陈阿娇却不肯放,正经问他:“陛下,君为上,君上是不该打诳语的,——您,您昨儿晚上哪儿去啦?”
他果然一下懵了:“娇娇……你说什么呢?”
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
“昨晚上,我中宵时分醒过来,辗转便睡不太着了。这几年,我向来觉浅,一有动静,便立马醒了。……昨儿晚,我再次醒来时,直觉陛下已不在身边,一摸,旁边那个印子里果然无人。——陛下不在,陛下这是上哪儿去了,大晚上的?”
他笑了笑。
“陛下若觉不方便回答,我自不会过问,——我也没这个胆子过问。”
“又来,打官腔呢?”刘彻笑道:“什么有胆没胆的,这胆儿还能缩着长?我瞧你五岁时候就已经十分有胆了!你想问便问,实不实诚答,那就是我的事了。”
“那陛下请回答——”皇帝既已这样给面子,她便不好再板着张脸了,因笑道:“您打小儿就没在我面前实诚过,那可真为难您啦!”
“不为难,不为难!朕说就是!”皇帝笑着:“……朕晚上夜起,无人伺候,便只得自个儿爬起来了,怪为难人的!自小没做过这个事……”
既说了这档里去,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追问,只得随他搪塞过去。
便再一起生火做早饭。皇帝实在看不过去,因说:“娇娇,这破屋虽偏了点,也算在庄子里,有人有火的,咱们不必这样委屈自己……讨点吃的也……”他掐着声儿才敢将后面那半句话说出来:“……也比你这般勤劳生火起灶来得好呀!”
陈阿娇颇有女侠风范,当即扔了柴火:“您早说呀!值当我这么受累!”因拽他的袖,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这回倒是挺实诚了!……扭捏个劲儿!”
第三日,他们的处境终于有了点进展。受伤的羽林卫总统领找来了这间小破屋,他们得以知道换上百姓常服离开之后随扈军中发生的事。
本应与大统领一起寻去博浪沙驻跸处,但皇帝却极力反对,此时随驾大军皆四散来找寻他们,驻跸守卫定然十分薄弱,皇帝若大摇大摆回去,可能会惹来大祸。不如先守着此处,再行商议。
陈阿娇不得不承认,皇帝的确思虑极缜密。
这为君者,必然是有过人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94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3)
城内发生骚乱,郡守闻听皇帝博浪沙遇伏,已惊惶自责不堪,负荆于御帐前请罪,举郡皆出,以博浪沙郊野为始点,四围搜寻。
因是博浪沙这边的亲军反倒散了去。随扈都移入郡中,与郡守共商谋划。
皇帝却仍按兵不动。
但他们这边的情况要比前几日好许多。羽林卫统领与他们会合后,有几名漏网的虾兵也误打误撞找了来。
对陈阿娇来说总是好事——
终于有人做饭了。
羽林卫大老粗做出来的饭未必能吃,但至少……诚如皇帝所言,再难吃也比……陈姑娘做的能入口。
她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人基本来齐全了,虽不多,但都是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亲军羽林卫,护卫皇帝是天责,有羽林卫保全,他们便能离开这个偏僻的小地方,顺利回城内与郡守会合。
再行筹算回宫亦是方便。
但皇帝却迟迟不下令。
她出神望窗外时,刘彻也会来逗她:“娇娇,你在看什么?”她便回答:“看倒也无甚好看,我想的倒是颇多……”
“说来听听。”皇帝说着。
“陛下为何不去郡内?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刺客曾埋伏在博浪沙,岂非说明,他们兴许掌握了咱们的一举一动……”她停了下来:“这样……陛下也不怕?”
“接着说……”皇帝像是逗孩子似的。那神情,显然是没把陈阿娇的话放在心上。但他的笑却十足的温柔。
“没接着了,就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娇娇,傻娇娇,”他凑近,将嘴贴了她耳边,低声,“我们现在若动,才是真危险,这般刺客来路不明,他们身在暗处,我们却在明,我们一旦动了,他们那边很快就会连着反应!你说是按兵不动好,还是跑出去送死好?”
“我才不信!”略含娇嗔的语气,让皇帝很是受用。这些年来,她已很少会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
“朕不骗你,”他笑着解释,“博浪沙出事之后,朕就暗自分析过了,这般刺客颇有能耐,跟点一丝不差,朕猜着,许是有人漏了朕的行程给他们……”
陈阿娇大讶:“陛下是说……朝中或有人与刺客暗中勾结?”
他点点头,仍是从容不迫。
“这般说来……还真是危险!”她咋舌:“谁吞了雄心豹子胆,胆敢这样子?!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朝中真若出了这么个渣滓……那当真是生生毁了陛下的信任、对不住大汉的恩典!”她极愤慨,毕竟身上淌着一半刘氏的血脉,撞着大事时,那份儿心情,与皇帝是同一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皇帝心里拐着什么小九九,只觉他是当真认同自己的,后来再回过来想,皇帝当时看她的模样,像看着一只逗乐的鹦鹉吧?
这姑娘,怪实诚的。
皇帝按兵不动的原因,有二。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她。
娇娇傻丫头……
若朕说,山中陋屋这几日独处,是朕一生中最快乐、轻松的时光,朕不愿失去,便只能尽可能地延长……你信么?
那当真是皇帝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对陈阿娇而言,亦是如此。正因如此,她才会被山光自由所吸引,贴近了山里的气息不过短短几日,她便起了疯狂的执念。
从前想都不敢想过的念头。
此处是偏僻的陋屋,她与刘彻对外称夫妻,山民很少经过,亦不会被识破,偶尔遇着几个村民,待他们也很友好,并未起疑。起灶做饭尚生疏时,他们都是搬了屋里稍稍值钱的东西,去庄子里蹭吃蹭喝。
就过着这样平凡的日子,像极山野樵夫……小夫妻。
也正因着这平凡,才给她创造了时机。
……从此处逃跑,总比在守卫森严的皇宫要容易的多。
打定主意之后,连着一整晚都像是做贼似的,心虚到了极点。藏掖撒谎,她虽也会,但绝不是擅长的。毕竟陈阿娇人生前二十余年来,她从不曾需要“撒谎藏掖”违背自己心性,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自幼养尊处优,凭一句话,便有一大摞人排着队捧献来讨好她。
三日之后,终于被她寻见了一个机会。
这一日,还与往常一样,在几名羽林卫的照管下,天将将薄暮,他们便能吃上热食。这能打能摔的亲军在身边儿,还真顶管用,打野味摸溜鱼甚么的,样样能上手,再怎么摸腾烧糊了的鱼,也总有那么一两块是能吃的。
刘彻出宫这许久,金贵的嘴儿倒是愈来愈不挑剔了,他显然对桌上吃食是满意的,因笑着挑箸向陈阿娇:“娇娇,你多吃点儿!吃胖点,没的回宫人说朕苛待了你!”
那一刻,她是微有犹豫的,——兴许,她不该走?
饭桌上的刘彻,太温柔,完全没有君王的架子,她真觉他们是平凡小夫妻,甚而……他是砍柴打樵的粗夫,吃饱了饭歇够了,便要去山里打樵啦。
而她是贤惠的妻。将他们的陋屋拾掇的干干净净,闲来绣绣牡丹,做做女红,傍晚时分生起炊烟,等着她那日出而作的丈夫归来。
这一切都很美好。
在某一瞬,她甚至觉得,长安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是过着这样平淡却幸福的生活。偏她不是的。
她极是羡慕。
而刘彻,为唯唯只有这一刻,给了她这般的感觉。
中宵,夜极静。
她知这一晚是机会,刘彻在白天时就将他们身边那几个羽林卫全派了出去,具体奉命去做何事,她并不知道,也并不想多过问。
今晚陋屋中,只剩了她与刘彻,她若走,只须绕开刘彻一人,小心些,便能脱身。从此再也不必回皇宫,不必见那些腌臜事!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放生过的赤羽雀子,小生灵从她的手里脱走而飞,扑棱着翅膀头也不回……那时她是高兴的,仰脖一直一直望着赤羽雀飞去的方向,直到那点子艳红在瞳仁深处散开、倏远,然后,再也看不见……
如今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她就似那只赤羽雀,依循了自由的轨迹,终于也能昂扬地扑进漫天光亮里……
陈阿娇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她此刻是极紧张的,生怕稍不留神,便惊动了皇帝。扯动被角也是极轻的动作,刘彻那边却仍是被牵扯了一下,攥着被子不肯放。陈阿娇坐那儿逼着自己镇静了好一会儿……
她这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