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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媛妃一壁为奕渮整理素服,一壁低低埋怨道:“端谨贵太妃终其一生,既不受宠,也未曾为先帝诞育皇嗣,偏偏皇太后要搞出这么大的出殡典仪,还要王爷亲自入宫。”
奕渮淡淡瞥一眼媛妃,眉峰轻轻蹙起:“端谨贵太妃与太后娘娘交好,得享哀荣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为着今日的出殡典仪,礼部、尚宫局、内务府已筹备多日,诸位宗亲都会在场,连太皇贵太妃都会出席,本王自然不该疏忽。”
媛妃应了一声,转眸见长宁长公主静静立于不远处,着一袭绣重瓣栀子的曳地水袖千水裙,裙幅在微风里曼曼而动,如白鸽的羽翼,不由含笑:“长宁怎么过来了?”
长宁静默片刻,似有几许迟疑在唇齿间泊着,须臾,她抬眸望向奕渮,清澈的眸子里是宁和的温然:“父亲,我昨晚梦见了母亲。”
奕渮心里微微一动,似深埋尘埃之中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他望着长宁清丽的面容,默然一叹,她已有十三岁了,出落地跟徐徽音越发相像。奕渮不觉触动心肠,将长宁拥入怀中:“你母亲,说了什么?”
长宁眸光微垂,低低道:“母亲说,不要让你父亲今日入宫。”
奕渮双手一颤,似惊破沉郁黑夜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起飞,让原本纹丝不动的疏朗树枝微微震动,只一瞬的工夫,他又恢复如常,只更紧紧地拥住长宁:“但是,今日父亲必须要入宫。”
媛妃鸦翅一般的纤密睫毛轻轻抖着,她招一招手,唤过一侧侍立的成豫,轻轻嘱咐道:“带着金羽卫的人,好好护着王爷,可明白了?”
成豫微一拱手,沉声道:“微臣明白,娘娘放心。”
奕渮为长宁拢一拢鬓边的几缕碎发,动作极轻柔,仿佛面前的是一块温润白璧,他殷殷的嘱咐如和风轻柔拂过长宁的耳侧:“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你在府中好好看顾着玄洺。”
媛妃极自然地挽过奕渮的手,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他腰间的一对玉镯,脸色微变,旋即又和缓如初:“王爷,时辰到了。”
颐宁宫,法华彩仙鹤香炉中有缕缕香雾萦纡飞绕,竹息握着犀角梳子略略沾一沾赤金云牙盆里的玫瑰汁子水,为朱成璧梳理那一匹长发,竹语则恭敬立于一旁,执着一柄瑞兽葡萄镜供朱成璧细细查看。
朱成璧沉默半晌,抖着手去取银杏木填漆妆台上那只镶和田玉镂花银簪,却几次都握不住,仿佛手上全无气力。
竹息见状,柔声道:“缜密而栗、温润滋泽,这支簪子是张织造紧了几夜打造的,最衬太后娘娘的雍容华贵。”
“雍容华贵?”朱成璧嗤的一笑,眉眼之间亦松快几分,“是了,都是要四十的人了,即便肌肤保养得再好,仔细看去,也是有细纹的。韶华不再,往后,唯有这一份雍容的气度,是哀家仅剩的了。”
竹息的笑意在铜镜中有几许疏离、冷清,仿佛是破云而落的柔婉月光伏在茫茫雪原上,虽澄澈,但那股子寒意却是分明的,逼得人从内而外清醒过来:“太后娘娘拥有整个大好河山,是后世人景仰、尊奉的昭成太后,您的雍容、果决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大周江山,也唯有靠太后娘娘这份雍容与果决,才能顺利运转。”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任由心思辗转,待到睁开眼,却满满充盈了渴望:“竹息,你的话总是很精准。”
竹息微微屈膝,宁和含笑:“奴婢从来不关注旁的人、旁的事,在奴婢心里,只有太后娘娘一人,太后娘娘的喜,就是奴婢的喜,太后娘娘的苦,亦是奴婢的苦。奴婢只是说出了太后娘娘心里的所思所想,只不过,方才这些想法被旁的事遮掩住了。”
朱成璧紧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淡然接过竹语奉上的一方洁白的纱罗帕子拭净掌中的汗,复又取过妆台上的一只嵌蝉玉妆盒,取出一支眉笔细细描着:“远山黛如春山含翠,若秋水沉香,他一直喜欢。”
竹息不语,双手轻轻抚过朱成璧肩头的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绣娘的手极巧,那雪莲在透过浑圆的珍珠串成的珠帘筛入的迷离日光里鲜活饱满,仿佛只要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就会绽出最美的姿态。
竹息的手势轻柔而细密,拢发、箍发、盘发,凌虚髻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朱成璧取过那只镶和田玉镂花银簪高高簪上,竹语又添了一只莲纹玉钗、一只九凤展翅银流苏步摇,方举过瑞兽葡萄镜奉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发髻高耸,鬓角精致,紫葵粉巧妙地遮掩住了眼角的细纹与多日不得安睡熬出来的黑眼圈,显得一张玉面端然生华,仿佛还是初握摄六宫事的琳妃,仿佛还是初入宫闱的琳贵嫔,仿佛还是初为人妇的魏王庶妃。
竹息为朱成璧慢慢戴上一套嵌东海明珠的银质护甲,轻轻道:“吉时快要到了,想必摄政王也到了神武门,颐宁宫到永巷的路还很长,太后娘娘还是早点过去吧。”
朱成璧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饱含期待:“我看上去,还年轻么,可还像二十五年前那样好看?”
竹息微微含笑,眼眸深处却满是痛心与悲凉:“小姐是朱府里最美的。”
怔忪的瞬间,朱成璧仿佛看到彼时,入魏王府的当日,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漠然地由着竹息为自己梳妆,不,彼时她还是连翘,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是了,彼时的自己,便是这样问她:“我看上去,好看么?”
连翘的笑意看着喜庆,却掩饰不住凄楚与辛酸:“小姐是朱府里最美的。”
相似的情景,一样的人。
然而,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自己,着一袭茜素红嫁衣,那样娇丽而鲜艳的颜色,衬出朱府的喜气洋洋、衬出朱氏一族的前途名望,也衬出魏王府的不胜欢喜。
当年的自己,一颗心是枯槁了,如今的自己,却似乎连心都感受不到了。
昨日夜里,朱成璧漫无目的地在宫里头走着,紫奥城那样小,是禁锢了自己一辈子的牢笼,却又那样大,走了许久都走不完。不知不觉中,自己到了仪元殿,望见玄凌在仪元殿前,与十几名年龄相仿的少年习剑。
蓦地,自己湿润了眼睛,哽咽了喉咙,凌儿,不论何时,都已经成为了自己最关心的人,这就是母亲的私心,便连着二十五年的情意,二十五年的蜜语甜言,二十五年的默契,都要不顾了。
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余的素白色裙幅柔柔拂过织金红绒地毯,仿佛一泓淙淙流水,流过去,便不再回头。
永巷,朱成璧的步辇缓缓行进,抬轿的内监脚步整齐划一,袍泽摩擦声之外,唯有风声萧然,从日渐枯萎的枝桠间来回穿梭,仿佛在谱一首永不终结的曲子。
朱成璧望一眼天,日色澄净,天朗气宁,万里望去,竟无一片流云。紫奥城,沉寂在一片极难得的、久违的宁谧中,偶有一缕一缕淡雅的桂子香气,叫人记得,这里是紫奥城,是天家,每到秋日,总有大片大片的金桂、银桂与丹桂,簇拥着,喧嚷着,耀开日色如金,织成一段上好的连绵蜀锦,靡丽到极致,就仿佛是紫奥城的岁月一般,琼华富贵,望不到终点。
远远的,出现了几点淡淡的人影,如飘零的叶,待到走得近了,步辇上的人微露一丝惊诧神色。
“停轿。”朱成璧压低了声音吩咐道,目光徐徐划过左侧的媛妃,复又凝在奕渮面上,“摄政王安好。”
奕渮欠一欠身:“太后娘娘安好。”
朱成璧面色如常,只握着手里的蹙金绣牡丹帕子点一点唇心,复又覆手于膝,娴静问道:“摄政王为何要走这一条路?”
奕渮眸光轻垂,只澹然一笑:“日色渐高,这一条路,有树荫。”
“已是秋日了,百花杀尽,摄政王却还用惧怕毒日头么?”
“秋老虎,暑气尤甚。”
短暂的沉默间,却是媛妃陡然出声:“福寿宫的方向,仿佛不是这边,太后娘娘是要往哪里去呢?”
朱成璧笑意轻扬,仿若是一潭碧水清幽:“哀家想去长杨宫看一看,先帝一朝,端谨贵太妃便是住在那里。”
奕渮徐徐一叹:“斯人已逝,太后娘娘无需太过伤悲。”
朱成璧摇一摇头,似是唏嘘,又似是喃喃自语:“哀家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端谨贵太妃初入宫廷,还是那样清雅文静的大家闺秀,先帝曾想赐给她‘文’的封号,孰料皇七子早夭……”朱成璧轻轻叹息,“不过十三年的功夫,实在变了太多太多,物是人非罢了。”
“嗖”的一声生生划破这沉郁的宁静,一只白翎箭几乎是擦着朱成璧的鼻梁飞过,牢牢钉在朱墙上。
竹息大惊之余,脸色苍白竟如宣纸一般,她紧紧挡在朱成璧身前,大声呼喝道:“来人!护驾!护驾!”
又是数支白翎箭呼啸着射来,朱成璧狼狈不堪,被几名内监簇拥着从步辇上扶下来,却猛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呼号:“王爷!”
转眸的瞬间,却是奕渮一步跃下步辇,紧紧将惊慌失措的朱成璧拥入怀中,媛妃被几名侍从护着,目光却牢牢追随着奕渮,从失望、担忧里透出未加掩饰的恨意。
朱成璧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似是贪恋这一刻他的紧张与在意,更不愿轻易舍去怀抱里的温暖,然而,却分明有一丝更强烈的念头紧紧撕扯着自己的心,要将自己揪回剑拔弩张的现实,她下意识摸向发鬓。
“璧儿?”
奕渮惊异地望着面前的女子,锋利尖锐的簪尾正紧紧抵住自己的胸口。
朱成璧冷冷看着奕渮,缓缓吐出几个字:“你输了。”
“是你?”奕渮呛然一笑,话语里似要沁出鲜血来,他难以置信,却又仿佛早已料到,目光在朱成璧端静的面庞上逡巡不定,“是你早已设下的局?”
朱成璧淡然仰首,浅浅的笑痕如风轻云淡,全然不见周身弥漫的浓烈杀机:“若不是端谨贵太妃薨逝,可能骗了你入宫?若不是有人要行刺我,可能骗了你来护我周全?我要你立即下令,令文武百官入朝堂相候!”
奕渮的目光,牢牢迫在朱成璧精致的面上,唇角漾起薄凉的笑意:“你可知道,最卑鄙的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
目睹此番惊变,媛妃几乎是瞠目结舌,她急急喘一口气,厉声喝道:“朱成璧!你想清楚!三五步之内,尽是王爷的金羽卫,若你敢伤了王爷,你自己也没有活路!”
朱成璧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媛妃的歇斯底里:“你曾问我,‘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难,你会如何应对’,可还记得么?”
奕渮低低一笑,眉间之间有明朗的神色:“你的回答是,‘我会救下玄凌,然后,跟你一起死’。”
媛妃惊恐万状,细白的牙齿在唇上紧紧一咬,迅疾扫一眼四周,厉声道:“成豫!成豫!”
奕渮的唇角,消弭尽那一丝淡淡的凉意,却忽而有一抹灿如三春的笑意高高扬起,他低低耳语,仿若闲叙家常:“不行,我知道,你为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怎能忍心,让你跟我一起死?命中注定的事无法改变,着意强求的未必会有善果,美好的开头也可能惨淡收场,你只属于紫奥城。”
天旋地转的一瞬,奕渮毫不犹疑地抱起朱成璧转身,他的速度那样快,朱成璧洁白如新雪的裙裾翩然旋开,如嵋山上盛放的雪莲。
一滴,两滴,淋漓的鲜血从奕渮胸前流下,伴随着媛妃撕心裂肺的绝望哭泣:“不!”
朱成璧依旧有些目眩神迷,目光迷蒙间,触到指尖上刺目的鲜红,似被一柄极锋锐的刀划破心头,她猛然抬头,却见那只簪子,稳稳地插在奕渮胸口,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