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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设好杌子,丹汝踏杌上车,眼角余光看见站在角落之缘的父母,心头一酸,泪水就要涔涔而下,连忙忍住了,掀帘入车,方能将泪流个畅快。
于是司仪长声高颂:长公主车驾出宫。
须平长公主车驾长乐宫西阙出,经章台街,转渠街,华阳街,最后出横门,一路往匈奴而去,途中经过南平里东市,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熙熙攘攘的长安百姓无法理解宫车之中端坐的长公主的悲哀,或者说,不是自己切身相关的人,虽然预见了苦难,却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唏嘘着,好奇着,簇拥着观看着三百北军精锐前后护送之中,两匹骏马拉着的长公主车驾。偶尔夏风吹动,掀起车帘,间或露出长公主端坐而妍丽端庄的面庞。
“这位须平长公主,是个美人呢。”东市人群之中,一个八九岁的书童打扮的少年怔怔说道。
公允的说,比正经的长公主,宣平侯夫人鲁元,要美上不止三分。
“再美有什么用,”她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公子掌着羽扇颓然叹息,“还不是红颜薄命。”微微抬起头来,如同山巅顶上的一抹新雪,粉雕雕玉团团的侧影,露出一腕掌扇的手,指尖竟比扇上的鹅毛羽还要白上三分,所见众人不由得都叹了一声,这是谁家权贵的小公子,生的这样的好相貌,待长大后还不要如留侯家的燕隐公子一般,迷了长安城中大半的少女芳心去?
“公子,”书童微微颦眉劝道,“候爷好容易才答应放你出来,你就开心些看热闹,不要不高兴么。”
小公子蓦地扬眉道,“谁说我是来看热闹的。”
我才不是来看热闹。
我没有资格把她当做一场热闹,因为她是代我的母亲赴匈奴和亲的。虽然这一前一后的更替不能完全怪到鲁元头上来,但是,我真的不能把她当一场热闹。
而你们眼中的热闹,是她悲凉而无可预料前程的一生。
车轮绕轴轧轧滚动,走过张嫣的面前,一刹那,红斜褐织帘晃动,张嫣窥见了刘丹汝半颊侧脸,和眸下的泪痕。
我只是,来送你一程。
张嫣不自觉的追着前行的宫车走了几步,一阵发呆。
丹汝,我其实,并不想来送你,所以之前翻覆几宿都没有决定是否向阿爹求着今天出门一趟却最终放弃。我本已不打算前来,可是今天晨起之后对着窗外发了一个时辰的呆,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来这儿一趟,送你一程。
所以我如今站在这里。
丹汝,我其实,不敢面对你。
因为面对着你我就会看到我的自私,“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我一直以为我对如你这般被迫代他们的父兄走上漫漫和亲路程的女子,是怜悯的。可是当你的车驾走过我面前,我发现,我根本不会走出去一步,去拦阻这样的悲剧,去拯救你,只因为,你不是我的母亲。
你不是我在意的那个人。
所以我可以无视你的血泪,目送你缓缓走上属于你的征程。
我曾为我的母亲质问刘敬,因这和亲会使我失去母亲,家破人亡,我以为我是勇敢的。如今方知不是,我只是自私,我拼命的想要挽留我的母亲,而如今我得偿所愿,和亲宫车中的人换了我不熟识的你,于是我怯步不前。
丹汝,你让我看到了我的虚弱,我以为我孤凛凛站在这个众皆蒙昧的时代,独自清醒,孤高于我多出众人的两千年眼界见识。是你让我认清其实我也会妥协,我曾经坚持个人意愿高于一切,但如今站在泯泯长安众生中的我自己,其实并不比他们高尚一些。我甚至已经开始些微认同,这于你如颠覆命运的和亲,虽然于你残忍,但于整个大汉,是有好处的。于是我无视你蔓延在整个宫车路程之上的血泪,也许,一个人的血泪,胜过千万人的血泪,可是那个人的血泪,也是杜鹃啼血的哀鸣,于她,就是整个天地崩塌。
——“公子,”荼蘼手忙脚乱的拉着她的手,不知所措,“好好的,你怎么哭了呢?”
张嫣怔怔的伸手拭了拭颊上的泪痕,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就哭了。
眼泪像连珠子一样的走马般落在颊上,荼蘼慌忙用帕子来擦,然而眼泪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荼蘼挫败的喊道,“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从不曾认为我能孤独一人坚持多久,但我也从不曾想到,我的妥协,这么快。
我曾对刘敬和站在刘敬身后的高帝如是说:你们可问那些和亲的女子的意愿?你们凭什么决定她的一生?就因为你们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瞬间就要家破人散。——我的母亲鲁元不愿意和亲匈奴,所以她用亮森森的青铜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倔强而悲愤的说:若一定要我和亲,你们就送我的尸体去匈奴吧。——丹汝,你不是皇帝的女儿,所以你连自戕相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洒着泪微笑着坐在宫车之中,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在你映照之下我的虚伪脆弱让我如此难堪,用最如刀子的语言形容,就是:只要去和亲的那个人不是我阿母,纵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另一家人正在经历家破人散的悲伤——那与我何关?
丹汝,你知道么?我想我会很快忘记你。——张嫣站在原地,仰首目送宫车缓缓远去的背。华丽而宽敞的朱红色宫车,车背之上所雕龙纹栩栩如生。——这些同我站在一处目送你眼光或是唏嘘或是哀叹愤怒的长安百姓,他们也会很快忘记你。人不是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缺失的圣人,你是整个大汉的耻辱,因为你驶向匈奴大漠的车驾,代表着大汉的男儿无力护卫他们的家园,而绫罗缠绕的须平长公主,是大汉朝堂送给匈奴的祭品。
他们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你会使他们想到他们的软弱。
我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你会让我看到我的自私虚伪。
大汉朝堂献上上好的绵絮锦缯酒米食物,连同花样年华的长公主,换取与匈奴暂时的和品,然后他们在你用柔弱颤抖的身躯换来的短暂太平之中畅享着太平,然后若无其事的,忘了你。
我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但此时此刻,我站在你身后,祝福你今后一生多平顺,少苦难,长寿考,莫思乡。
少回望些故乡啊,草原多牛羊健儿,也未必不能成为抚慰你的力量来源。我知这语言很虚弱,但我还是祝福你在注定坎坷的前程上,再平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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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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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如果今天没有意外的话,双更。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十四:长揖'6700加更'
——宫车行在砺青色的华阳街长道之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远去。张嫣回过了头,不愿再看,荼蘼在一边俏生生的说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回去了。也许——”正说话间,忽听得身后“嘭”的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愕然回头,却见长街中心,一地碎落的陶片,菜肴汤水四溅,而适才面貌威严端坐于玄色骏马之上走在和亲队首的和亲使刘敬,如今却狼狈的倒在地上。
三百北军护卫刷的一声亮出刀戟,整齐利落,寒光森森,对着华阳街侧东市食肆二楼。四下百姓轰的一声哗然,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袭击须平长公主的和亲使?
“哎呦,对不住,刘大人,”适才掷出陶甑的窗中探出一青年男子的头来,笑谑道,“我在这儿陪人用膳,看刘大人高头大马领须平长公主和亲匈奴,好威风啊。一个羡慕,不小心,手上的菜肴就滑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跟在刘敬身后的北军校尉周定怔了一怔,挥手命身后军士将刀戟收起,又下马扶起刘敬,问道,“大人可有伤着?”
“不曾。”刘敬苦笑,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尘土,“那陶甑并不曾砸到我身上,只是落在马附近,马受惊,将我给掀下来。倒没受什么伤,只沾染了些尘土。”
“这样啊。”周定重复道,神色略微为难,凑近他道,“大人我们打个商量吧,卑职认得那人,他本是吕皇后的族人,生性惫懒,在长安城内素来横行,已是犯在北军手上多次。看在吕皇后面上,都不能拿他怎样。”
只是,吕能平素并无这么大胆,今日究竟吃错了哪门子药?
他掩下心中思绪,请道,“大人既是无恙,我们又赶着去匈奴,就算了吧?”
大汉军制,长安城置南北二军,南军掌宫门内防戍,北军掌巡械京师,北军素勇武于南军,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而来的精锐,切切实实打过仗的,威名远播。但再勇武的军士,刀戟面对的也是敌人,而不是京中权贵。碰到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是息事宁人了。
四周,长安百姓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是吕家人呢。”
“看样子,这位和亲使的哑巴亏,只能自己吃了。”
“吕家人干嘛和这位和亲使过不去?”
“谁知道呢?”
……
张嫣听得这些私语,怔了一怔,脸涨的通红。她是吕雉的外孙女,不自觉的吕家人就跟自己有扯不开的联系,如今看到自家人在街上仗势欺人,不由羞惭难堪。
“莫不是前些日子听说本要鲁元长公主和亲的,鲁元长公主是吕皇后的女儿,吕家人自然深恨提倡和亲的和亲使了。”
“嗳,到底自己的女儿就是心肝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不值钱啊。”
“也不能这么说,这位须平长公主的父亲本是隔的远的宗室,陛下要了他的女儿去和亲,日后自然得待他好一些,送了一个女儿,为自家得了无数好处。这个买卖,值。”
……
中道之上,刘敬咬牙,但理智让他不愿意多事误了和亲,隐忍摆手道,“我知道了。咱们继续走吧。”
他言罢回头走到坐骑面前,不再看二楼窗前吕能哪怕一眼,自以为已是忍让至极,却不料吕能见他退让,愈发嚣张。又搬起一个漆盒,大笑道,“就是这个样子,哎呀,刘大人,我又失手了。”朝着刘敬面门砸去。
这次刘敬不似上次那般毫无防备,即刻闪身一避,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漆盒,却没有避开漆盒之中的汤水,满盒的汤水,有一小半溅在刘敬的面上,前襟之上,尚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伴着吕能哈哈大笑之声。
饶是刘敬能忍,也气的脸上变了颜色,站在街中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吕能,气息森然。
长窗之中,吕能张狂而笑,渐渐在他的瞪视之中停了笑,尚嚣讽道,“你能奈我何?”
张嫣远远的望着面上一片森寒的刘敬,忽然间觉得他着实有些可敬又可怜,可怜他行事鲁直不肯变通,此次因和亲事重重得罪后族,日后定处境艰难。当鲁元横剑欲自戕的时候,张嫣是曾经恨极刘敬的。然而事过境迁,这个时侯看刘敬因鲁元之事遭吕家为难,心中却有些惘然。
撇开个人立场而言,刘敬一生一心一意为大汉国家利益着想,提出各种当时看来天外行空但的确对大汉有益的意见,并不惜得罪权贵富豪,实在可敬。这样一想,再看着他面上衣襟之上肮脏汁水,就觉得有些刺眼。
“公子,”荼蘼惊异问道,“你去哪儿?”
张嫣走上前,越过不知所措的北军军士,越过和亲宫车,走到刘敬面前,递出自己的绢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到刘敬嗅觉之中,刘敬微微低头,看见一条长寿绣如意纹黄丝帕子,以及帕子后眉目歆秀玉雪的脸。
“是你?”他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