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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回过身来,反手拥住张嫣的腰肢,抵住妻子的额头。
“阿嫣,”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我那个时候,太过于患得患失。我太害怕失去你,于是越发想要得回,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你要是生气的话,就再咬我一口?”
张嫣逼回了眸中的泪光,“事到如今,我还怎么生气?”
一年过去,他们早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她连女儿都给刘盈生了,还能够如何?
剥离种种的理智,本质上,张嫣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心之所向,就是她的答案。当初在北地的一个月时光中,她在闵家别庄落难被救回来,言谈之间激怒了刘盈,两个人第一夜的时候,她曾经质问刘盈,“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议么?”
刘盈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的回答她,“如果真的要遭报应的话,你陪我一起吧。”
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刘盈的宣言让她十分感动。
为此,她才在之后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的配合了他所有的动作。
她在倾心爱了刘盈四年之久后,终于在天一阁之后绝望,决定放弃这段感情,远遁到北地,打算洗净铅华,忘掉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刘盈却在这个时候,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他真的如实告诉自己,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外甥女,所以,我们是可以相爱的。因此,我费尽心思找到你的下落,来到北地,想要告诉你,我爱你。她多半是会惘然,为自己四年的苦恋终于得到回应而欣喜。却在欣喜之外,别有酸涩,无法回头。
整整四年的无望深情,和天一阁那一夜刘盈对自己的伤害,让她将心底对这个男人的爱恋冷冻,凝成了坚冰。如果说最后让她融化回暖的,是刘盈持之以恒的真心和无微不到的体贴的话,那么,当日他在自己耳边的那句誓言,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女子就是这样感性的动物,虽然理智上明明知道,刘盈这些年来一直因为彼此的舅甥关系而拒绝自己,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的宣言还是让她感动。这让她觉得,他对自己的爱足够深沉,这才能够跨过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些信仰。
到如今,刘盈却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女,那些曾经有过的所谓感动,也就都成了笑话。
可是,
刘盈拉过妻子的手,亲吻她青葱一般的指尖,“阿嫣,也许当初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曾经欺骗过你,可是,我爱你的心,是真的。”
张嫣哼了一声,闷着脸回转过头来,露出带着淡淡绯色的侧颊。
困囿于过去是不对的。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琴瑟相和,有子在枝,追究当日的情形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
张嫣忍不住瞧着刘盈道,“我明明记得以前的你,是很古板的啊。怎么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刘盈抿唇微笑,“在皇帝位置上做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还那么方正?”一双凤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金乌缓缓西下,在天边铺出一道艳丽的色泽。龙首原上的秋日景色,美丽的让人心生留恋。
刘盈起身道,“阿嫣,咱们回家了。”
张嫣的心也被这样的晚霞给浸软,点了点头。
往事俱往矣。如今,她已经是刘盈的妻子,好好的母亲。长安城中那座华美庄严的未央宫殿,是他们的家。
帝后二人的从人远远的缀在身后,一路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拉的很长。
“话又说回来,”张嫣忽然想起来,于是问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的身世问题的?”
刘盈的回答也就絮絮响起,“是因为张满詹事。”声音沉静。
“三叔公?”
中宫詹事张满,是信平侯张敖的族叔。当年,十三岁的张嫣初为皇后的时候,吕太后与鲁元公主都怕张嫣年岁尚小,特意派了皇后父族中为人稳重的张满为中宫詹事。张满年岁已高,在她归来的两个月前,已经告病。
“嗯。”
刘盈点了点头,“在去年春三月的某一天,韩长骝与张詹事一同饮酒,张满酒后漏嘴,与长骝说起当年赵王府的一些旧事。言道阿姐当日生产的时候难产,小翁主出世便瘦弱不堪,抱出来的时候,他瞧见小翁主左踝之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仿如蝴蝶。”
张嫣“啊”了一声,脸蛋微微灿红。
早在去年七月的北地,刘盈便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在这之前的四年夫妻生活之中,亦曾耳鬓厮磨,再也清楚不过,自己身上肌肤光洁似缎,并无一丝瑕疵,更不要说什么胎记了。
“……于是秘密遣人往赵地查探当年旧事,终于在一番艰辛之后,找到了当日为鲁元接生的医女……”
刘盈默默住了口,瞧见张嫣眸底淡淡的讽意。
“阿翁只怕乐见其成吧。”张嫣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
张敖希望自己做真正的皇后,产下带着张家血脉的皇子,如何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放弃刘盈远遁他方。
他知道刘盈其实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终究困扰于彼此之间的舅甥身份,裹足不前,为此,他不惜解开自己埋藏多年的真相,给刘盈送上了一剂解开心结的良方。
到如今,果然样样都如阿翁所欲,可是,张嫣左思右想,终究心思郁郁难平。
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被张敖一个人得到。
“阿嫣,”刘盈劝道,“无论如何,你阿翁还是爱你的。”
当日换了鲁元和赵姬的女儿,固然是为了激起鲁元的生机,以维持住与先帝和吕皇后的情分。但同时,也是为了让这个幸存的女儿有一个更高的身世;
而到最后,他主动解开了她的身世之谜,也许是为了保住皇后之父的外戚权位,但又何尝不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
张嫣如梗在喉,忍不住去瞧刘盈的脸色。
“怎么?”
“持已,”张嫣迟疑了一会儿,“你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就不曾生过阿翁和我的气么?”
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阿母被欺骗,以姬妾之女置换的女儿,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她拼尽九死一生产下的亲女,早已经在多年前就死去,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她被自己的夫婿如此愚弄,刘盈做为鲁元的胞弟,又怎么会没有示意。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方淡淡道,“早已经已经生气过了。”
张嫣闻言,大大的杏核眼便露出了好奇的光芒。
刘盈叹了口气,顿下了脚步,“去年间初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真的气过很久。……在这件事情上,阿嫣你是全然不知情的,你阿母没有错,赵姬也没有错。真正唯一做错了事情的,只有你阿翁一个人。我出手揍了你阿翁一顿。”
“……后来,因为眼圈上青黑了一片,他足足有半个多月都没有出门,却不敢和阿姐说实话,只谎称是不小心撞到的。”
张嫣呀了一声,面上作态悲戚,以示为阿翁的同情之色。只是一双杏眸却分外明亮起来。
椒房殿中,张嫣哄了一会儿女儿,沐浴过后,换了衣裳出来,正听见刘盈在殿中吩咐韩长骝道,“让当时的人都守紧一点,不准透露出去一点风声。”
“诺。”
在帘子下头,她安静的站了好一会儿。
她心知赵元这一次在长安城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势必难以完全遮掩。这么些年,她身为鲁元公主的女儿,虽然受了一些烦扰,但着实也占尽了好处。自己想要维持原状,不愿意让鲁元知道内情凭遭打击,但是若是她太过积极的话,未免让人觉得自己眷恋鲁元公主亲女的身份,太过于凉薄,于是左右为难,不好说话。
在她没有开口之前,刘盈便已经帮她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椒房殿的摇篮中,好好听着桑娘摇着拨浪鼓,咿咿呀呀的笑。青铜饕餮香炉中燃着的甘松香,带着令人宁馨的味道。
她想,她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就是在那一年,嫁给这个男人,义无反顾。
二五四:送行
因为白日里受了惊吓,当晚,好好起了低烧,张嫣照顾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凌晨,好好的烧终于退下去了,她才松了口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双潋滟的杏核眼失去了昔日熠熠的光辉,有了青黑的色泽,容颜也见了憔悴。
刘盈拥着妻子,安抚道,“好好已经缓过来了,你也去睡一会吧。”
张嫣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想着正因为赵元的所作所为,才令得好好遭受此一劫,年纪凭受苦难,不由得对赵元起了埋怨之意。
但无论如何,赵元却是自己血脉上的亲生舅舅。他曾经为了报胞姐赵姬之仇,孤身潜入信平侯府,掳走好好——他所认为的鲁元公主的外孙女,不惜直面天子与皇权,也要为逝去的姐姐还以为的外甥女讨回一个公道。
——“持已,”
她拉着丈夫的衣袂,问道,“我想问问你,关于那……赵元。”
她难于启齿,直到此时,才觉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对于赵元,她有着一份尊敬之情,但事实上,因为毕竟没有相处过多少时间,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提到赵元,刘盈的面上神色转为严肃起来。
“当时是北军校尉苏匡当着众人之面拿下他,送入了廷尉狱,他挟持了繁阳长公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望着妻子,斟酌道,
“阿嫣,我知道,他毕竟是你生母的胞弟,可能的话,你并不想治罪他。但是,没有摆的上台面的理由,我依然不得不判罚。我想着,马上就要到新年,我可以以此以及为长公主积福的名义,从轻落,判他笞一百的刑罚,然后髡钳流放边城服城旦舂刑。”
张嫣目光晦涩。
刘盈考虑周详,张嫣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法子了。只是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他……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初次相见,就是这样的场景……。”
刘盈沉默了一下,终究道,“无论如何,他在众人面前劫持长公主是事实,纵然他为长公主舅公的身份为所有人所知,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完全逃避处罚的。否则的话,皇家的尊严即将不存,所有的律法也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让行笞刑的人从轻落,且到了边关之后,待过得个一二年,这件事情淡下来,再悄悄释放他,到时候,想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了。”
张嫣的眼圈儿微红,扑到刘盈怀中,“持已,谢谢你。”
“傻瓜,”刘盈爱怜的抚了抚张嫣,“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他顿了一会儿,方道,“你要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赵元出的时候,我们亲自去送行好了。”
……
前元二年的大朝朝会刚刚过去,在长安城外的灞上,赵元颈项上钳着枷锁颂系,将要踏上往北地服役的刑程。
因为不久之前刚刚领过笞刑,虽然因为执刑差役手下留情,并没有伤到筋骨,但毕竟行动有些不便,在离开长安之前,赵元频频回头,看着青城门(宣平门)的方向。
“还指望有人来送行么?”
押送的差役冷笑道。
“你犯了那么大的事,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敢招惹上你?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敢潜入信平侯府劫持繁阳长公主。信平侯府是什么样的权贵人家,长公主更是天之娇女,你动了他们,如今能留下一条命来,已经属于庆幸,已经是天家仁慈,还想要怎么样?”
因为当日的事,无论是皇帝刘盈,还是信平侯张敖,都有默契要将始末隐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