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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右手衣袖掩住了口,作势咳了一咳,拱手拜道,“仲生见过夫人。”
“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她抬起头看着刘盈,解释道。然后转过头,客气而是疏离的笑道,“不客气,顾先生乃是夫君的客人,妾不敢当。”
“顾先生是长年住在云中么?”
顾端拱手,谨慎答道,“自孟使君汉九年任云中郡守,第二年我便来投,算起来,也在云中住了十年了。”
张嫣抿唇,头微微低下去,问道,“云中与匈奴接壤,孟先生待了这么久,对匈奴以及云中都应该很了解吧?可知,今年匈奴草原上可有旱灾?”
孟端怔了怔,想了想后,答道,“应该并未,据边境居民所言,草原今年雨水虽稍有不足但远没有到旱灾的地步。”
晨光照入支摘窗中,明亮而淡漠,张嫣不禁颦了颦眉。
“怎么了?”刘盈察觉到她的异样,问她。
“没什么。”张嫣推敲其中疑窦,“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凡世间事情,总是有一定因果的。
先帝七年,冒顿率四十万大军犯汉的那一次,是因为大汉初立,刚刚从楚汉之争中恢复过来的朝廷和百姓,都已经起了深深的怠战之意,而戍地代地的韩王信又恰在那个
时机抽降了匈奴,冒顿想要趁机打劫,之后汉匈两次和亲,虽边境偶有龃龉,但已经有近十年不见大规模战事。
那么,这次他们入寇中原,所谓何来?是蓄意为之,还是偶然起意?
她一心想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端已经退出去,房中只剩下她和刘盈两个人。一抬头,看见刘盈唇边浅浅的笑意。
“笑什么呢?”张嫣瞪他。
“没什么。”刘盈咳了一声,看着晨光中妻子娇美的容颜,若有所思。
阿嫣,还是一个孩子呢。
十六岁的孩子,在最好的年纪,还没有闻够这世上所有的花香,听够动听的弦色,尝够美味的佳肴,看遍动人的声色……她应该在最好的宫殿器具的环绕下,幸福美满的过
自己一生,而不是在这座强敌环伺的城池,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他既然得到了她,就应该负起保护的责任来。
刘盈忽然想起长安。
匈奴入寇的烽火军情,如今已经传到未央长乐二宫了吧?
千里之外的长安,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与母亲,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却又在长达十数年的岁月里,彼此看不惯对方的行事手段。如今,他却在这座被困的孤城中,却又开始无比的庆幸起,母亲身上所固有的坚
韧与果决。正因为骨子里的坚韧和果决,在唯一的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才能坚持住,首先保卫她的丈夫与儿子的国家,收拾动乱的局面。
他的眸色,便显出一种毅然。
“袁何,”他私下里唤来心腹郎将,“你去准备吧。”
……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中人人翘首以盼,援军还是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沙南县也陷落了,县令唐渍以身殉国,宁死不降。”
“雁门,定襄二郡也有匈奴人来袭,听说,这次匈奴入寇,以左谷蠡王渠鸻为统帅,兵分三路,楼烦,白羊二王领军三万人,为西路,从定襄,云中入,鬲昆,薪犁二王领
军二万人,为东路,从燕地入,左谷蠡王自领中路,攻打雁门。”
一时之间,城中上下人人面上皆变色,这场突如其来的爆发的汉匈大战,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这次攻城的匈奴人,好像特别的多。”小院的桂花树下,青葵洗着葵菜,恹恹的道。
“青葵,”张嫣弯腰,拍了拍她的脸,“你害怕么?”
“害怕,”十四岁的女孩忽的嘤嘤哭泣,“可是,我的家在这里,我又能怎么样呢?”
云中像一外苟延馋喘的老人,在暮色中苦苦的坚持着。不知道下一刻,面临的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太守孟舒紧蹙着眉头,绕着云中城头走了一圈,士卒们护在自己的岗位上,虽然精疲力竭,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枪,“城中如今怎么样?”
武库丞苦着脸,禀道,“其他还好,……城中的箭矢,已经不多了。”
自立汉以来,为了谨防地方作乱,除长安及洛阳两座武库外,地方武库中从来不能够分发太多武器。
——却没有料到,还没有来得及等到地方军队作乱,却因为受制于箭矢,不得不将云中城拱手让给狼子野心的匈奴。
孟舒握紧了手中青钢剑,心中一阵绝望。
大丈夫死则死耳,当初他投身赵王为宾客,从来不是怕死的。但是,如今大汉天子在他身后这座城池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便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
……
右手衣袖腕上往上去三寸处,触感温润冰凉,是一块玉制令牌。张嫣伸手触摸,尚能感觉到其上泠泠肌理——这是她从未央宫中出来,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本来以
为,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用到。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不得不考虑,利用它走出另外一条新的路。
“咿呀”一声,东厢门扇被从外推开。
“谁让进来的?”刘盈烦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舅舅。”
刘盈抬起头来,见是她。愣了愣,“阿嫣,我不知道是你。”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声音放柔,将她拥入怀中,“你怎么过来了?”
眼睁睁的看着云中城被匈奴围攻,而自己身为大汉之君,居然无能为力,刘盈,他,很挫败吧?
张嫣用怜惜的目光望着他,嫣然笑道,“我想你了,就过来了。”伸手去揉他有着微微皱痕的眉心,“持己,不要常皱眉,不然会老的。”
刘盈怔了怔。
阿嫣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纵容,刘盈的目光,便慢慢移到她雪白的颈项,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那一日她的卧房中,阿嫣美想象的娇躯,她全身泛成一种奇异的粉红色泽
,带着汗水的湿漉漉的鬓角。
放在她腰间的手,便有一点变了意味起来。
“呀。”张嫣惊呼一声,“天色还亮着呢。”
“有什么关系?”刘盈的声音里就有了一种央求的意味,“阿嫣,陪我。”
……
当一切平静下来,张嫣一脚踢开他,将榻上被褥扯过来,笼在身上,遮住了赤裸的春光。
刘盈低低的笑。
“舅舅,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至少在最后的时光,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啊。”
“快乐?”刘盈惘然,揽着怀中少女纤细的腰肢,从室中支摘窗中看出去,可以看到蔚蓝的天色。
苍凉的号角呜呜的响起,盘旋在云中城上空,像亘古的夕阳,散发着血一样的红光。硝烟漫漫。
也许,这是匈奴攻城的最后一次号角。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知道城中多少母亲,会失去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妇孺,会失去自己的丈夫。
“阿嫣……”刘盈悠悠的声音,“自从你跟了我之后,好像,我没有给过你多少快乐的时光。”
“我现在,就很快乐啊。”她将螺首枕在刘盈的胸前,“真的。”
快乐的,想要挽留住时光,停在这一刻,永远不要走下去。
“呵呵,”刘盈不以为意的微笑,“若有下辈子,阿嫣,我们还做夫妇吧。”
“胡说八道,”张嫣急急道,抿去眸中的泪滴。
“我的舅舅,会长命百岁。”
会平平安安。
会君临天下。
会执手到老。
会子女绕膝。
会……站在那个地方,等到我归来。
刘盈亲吻她的耳际,含糊道,“你别叫我舅舅——”
……
一碟风干笋脯,一碟灼鲫鱼,一碟蛋脯,一碟炒葵菜,一罐煨野鸭汤,两碗粟米松仁羹。
青葵便一盘盘的将菜肴从托盘中放在了二个人面前的案上。
刘盈感慨万千,这些都是他曾经喜爱的菜色,在过去四年的夫妻生活中,阿嫣一道一道的为他备过如今案上的这些,虽然原料不及椒房殿的精致,手艺也远远不如椒房殿食
官老到,可是一瞬间,还是仿佛将他从战火连天的边城带回到了温暖绮丽的椒房殿。
“自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个手艺的菜了。”刘盈轻喟。
张嫣嫣然而笑,“那你可要好好尝尝,这是我指点厨子做的,你瞧瞧味道可好。”纤细的手指捧在漆碗上,好像漂亮的百合花花开。
“与从前的味道一样。”刘盈就着她手中的小匕尝了一口,唇角微扬,笑意明朗,“——可惜,不是阿嫣你亲手做的。”
张嫣心中黯然,此时情景,她是真有有心为刘盈洗手作一次羹汤的。
只可惜,自己在中馈之上乏无力,不愿反让刘盈难为。
“既有佳肴,如何能无美酒?”她扬眉笑起来,接过一旁青葵捧过来的酒樽,放在堂下的红泥火炉上微温,“这是我刚到沙南时亲手酿的酒,那时候沙南还有着桃花开,我
便用桃花入酒为酿,酒成之后,埋在院中的紫藤花树下。后来,孟观回到沙南,什么都没取,偏把这罐酒给带回来了。”左手牵袖,用木杓挹取了,双手捧着递到刘盈面前,“舅
舅不妨尝尝看。”语笑嫣嫣,吐气如兰。
浅口圆肚耳杯之中,酒汤色泽清澄,芳香扑鼻,用桃花沁过的酒,也就染上了淡淡的桃花香,经过小半年的发酵,成了一种深碧的色泽。
“好酒。”刘盈大口饮尽,不禁击节赞道,“此酒既出,百酒尽退位也。”唇边尚含着笑意,见张嫣殷殷相望,奇道,“阿嫣,你不饮么?”
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的时候,张嫣凝望着他,深深的,深深的,像是要将这张熟悉的容颜刻到自己心里去。唇边噙出哀伤的笑靥。
“阿嫣……”刘盈心中一怔,哐当一声,手中的耳杯落在地上,澄清的酒巴液溅在衣摆之上,渗透了,他去没有力气抬手擦拭。“你……”
他的脑中开始昏沉,心中浮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第二零二章长安
战火涂炭北方大地的时候,千里之遥以外的长安,却依旧热闹非凡,东西二市车水马龙,日进斗金,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力兵,除了在日常闲谈中多几句唏嘘,并不曾太多的影响
到底层百姓的生活。而大汉帝国的中心,髹漆画龙的双阙依旧庄严而肃穆的矗立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前,披着威严铠甲的南军卫士执戟守护宫城的安全。
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地方,这场战争对年轻的大汉帝国的影响.远远
比表面看见的多。
前元七年秋八月,匈奴入侵的消息传来,时在林光宫的‘‘天家”怒火攻心,一时气厥,不能视事。一应国事都由吕太后暂署大权。吕太后果断的征调巴,蜀郡材官三万,同
时命曲周侯邸商为将,军细柳营。
‘‘皇帝如今到底在哪里?”
长乐宫中,御史中承曹窟与中常侍弗长骆跪伏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听着当朝吕太后厉声质问,不敢抬头,面色一片惨白。
身为东宫太后,这些年来,虽然因为刘盈若有若无的阻拦,吕雏并未如史上那样揽过大权,裁决国事。但是对整个大汉的掌控触角也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刘盈离开云阳,不
过三五日,远在长安的吕太后便知晓了。因了鞭长莫及,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