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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大门大开着,中门大开着,后门大开着,角门也大开着,就连库廪的门也大开着。就在这么一个连长安最不入流的偷儿都能来去自如的环境里,尉迟恭睡得兀自踏实沉稳,那鼾声也打得颇有韵律节拍。涂节原先想好的种种潜入方案竟然一个都没用上,按说此刻他过去随手一刀就能结果了尉迟恭的性命,偏偏他却产生了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似乎有一种沉重之极的威压悬在他头顶,只要他挪动半步便能招来灭顶之灾。
也难怪他心里惊疑,尉迟恭的睡相也着实诡异了些。就那么斜斜地躺在榻上,连衬甲的页子都没解下来,怀里抱着一杆黑沉沉足有一丈长短的铁槊,脚下还穿着骑马时才穿的毡靴。“泰阿”宝剑就悬在榻边的幔帐之上,随手就能够摘取下来。这哪里是睡觉,分明是随时提防着有人刺杀的模样。
涂节就算再笨也能看得出情形不对。这位尉迟将军显然是早有防备,此刻十之八九是在装睡。
他眼珠子一转心下便有了计较,随手从身边取下一块瓦片,挥手向院中掷去。
“啪嗒”一声,瓦片在当院摔得粉碎。
再看那尉迟恭时,却见他仿佛被什么惊了一下,震天响的呼噜停歇了下来,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子,嘴里喃喃梦呓道:“太子送……金银……齐王却来偷瓦片……奶奶的,龙生九种,果然种种……不同!弄坏了……屋子,就是有齐王庇护,某……家也……要你照价赔偿……”
涂节提心吊胆地在房檐上等了半晌,却不见尉迟恭起身出来,倒是那骤然停歇的鼾声又渐渐响了起来。
涂节叹了一口气,心中暗自苦笑,看来今天自己势必要无功而返了……
“不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数落你,你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个事情,哪一件能够真正拿得上台面?又有哪一件真的做成功了?你是皇子,是亲王,是门下省掌印的宰相,不是鸡鸣狗盗之徒!尉迟恭勇冠三军驰名天下,就你派去的那些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刺客就能奈何得了他?你不是撺掇着持书御史给父皇陛下了一道诬他谋反的奏表么?又如何了?还不是被父皇照原样发给了二郎?你呀你呀,何时能出点有用的主意做点有用的事情?”李建成恼火地对着齐王李元吉抱怨道。
李元吉不服气地道:“殿下,弟弟费尽心机,为得谁来?你登基做了皇帝,弟弟我也还是亲王,你不登基做皇帝,弟弟我照样是亲王。刺杀尉迟敬德,与我有何好处?不全都是为了殿下吗?对付宏义殿那边,根本就不能用什么正大光明的法子。你和人家讲君子道德,人家却和你耍市井无赖,我的好大哥,你怎么可能斗得过人家?不把这些个规矩条框打破,我看你我迟早要死在二郎手里!”
李建成冷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二郎市井无赖?人家可没有想出派刺客刺杀和无凭无据地诬告别人这样的鬼蜮伎俩来!”
李元吉冷哼了一声:“那年他诬蔑杨文干谋逆,难道也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么?”
李建成登时语塞。
坐在一旁的魏徵插言道:“齐王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其道理。殿下莫看秦王在人前一副仁厚君子模样,无论是文干谋逆案还是东宫鸩酒案,其手段都不可谓不阴毒狠辣。自国朝定鼎以来,太子所面对的都是朝廷政务长安百官,然而秦王所面对的却是关外群雄天下反王。治国当以道德仁义为本,征伐却凭法术诈力为心。秦王殿下的仁爱谦和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其狠辣果决才是内中根本。殿下不可不防!”
李建成微微一笑:“你们说的都不错,不过只要我们步步为营,二郎就休想离开长安。长安城内,无论是政援还是军力,我们都占据着上风。只要把二郎留在长安,他就不过是一个空有一身武勇的匹夫,取之易矣!”
魏徵拧眉道:“二殿下就算留在京师,恐亦不宜轻视。他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大王,用惯了刀子的人,未必不敢在应该用舌头用笔的地方继续用刀。一旦二殿下犯了癫狂,天策府一班人马在京城内作起乱来,恐怕亦不好应对。”
李建成笑道:“魏老师不必忧虑,若二郎真个起兵作乱,那才当真是天助我也!”
他的脸色阴郁了下来:“宏义宫内二郎所能调之军马,不足三千,我们手上东宫六率,左右长林,人马过万,就算不能灭了二郎,却也足以自保。何况太极宫禁军一万八千,长安城防军数万之重。再者,二郎起兵必然是倡乱,只要父皇一道圣敕,宏义宫军卒降者免罪,怕不立时土崩瓦解?那时候我们奉敕讨逆,就名正言顺了!说实在的,我此刻最盼望的,就是二郎能在长安城里和我耍耍无赖,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好弟弟怎么办呢!”
说着,这位大唐帝国监国皇太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
终极对手
站在宏义殿里,侯君集才愕然发觉今日所谓的“议事”竟然只有李世民和自己两个人而已。他一边行礼心中一边纳闷,秦王从两仪殿一回来就命人知会自己宏义殿议事,却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紧急。不过从李世民除了自己谁也不知会来看,似乎事关重大机密,不欲使人知晓。
他正自胡思乱想,却见李世民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偏席坐下。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听你的见识。”李世民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
侯君集稳了稳心神,应道:“请殿下明言。”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长安局面复杂,我自不惧他,只是敌我难明,这一层着实让本王踌躇难解。临阵对决,总要分清敌友才好用兵,否则纵有良策,也无异于自蹈死地。我只想听你说一说,如今长安城内,谁人可为盟友,谁人是敌手对头。”
侯君集心中顿时一凛。他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大王问的是朝廷省中还是……”
“我问的是长安城内,不是内廷三省!”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侯君集怔了怔,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却见这位秦王殿下目光炯炯,正盯着自己,急忙一揖,脱口答道:“大王位在天策上将,居诸王公上,故而环顾天下,有资格做殿下盟友的,不过四五人耳。赵王、任城王、燕王、李靖、李世勣这些实权人物大多不在京中,只有赵王目下逗留京师动向不明。虽说没有明确消息表明赵王是太子的人,但是臣私下和张亮议过,这位王爷狡猾圆通,顺风即倒,如今大王在京师处在下风,万不能指望他来雪中送炭;再者,他的兵权和威望全在东南一隅,即便是盟友,在长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顿了顿,说道:“朝廷中枢,萧相公、宇文阁老、陈阁老都是可以信赖的盟友。只是他们手中都没有兵权,纵使有心,也断难帮得上什么忙。尚书省六部、九卿、御史台情况就复杂了,这些官员品秩不高,平日自然谨慎小心,轻易不敢卷入宫闱之争。除了大理寺卿崔善为曾在张亮一案时对我们施以援手外,别的人此刻大多都在观望风向,若是朝局对我们有利,他们就会倒向我们,若是朝局对太子有利,他们就会倒向太子。”
李世民点了点头:“崔善为是正人,他不是站在我们一边,他是站在朝廷一边,所以他那个不算。你似乎没提到封德彝?”
侯君集点了点头:“是,这个人臣拿不大准,说他是友,总觉得隔着一层;说他是敌,他一直以来却又心向大王。此人没有萧相的耿直,也没有宇文公和陈公的诚挚,臣下觉得,这个人心性太深,城府颇严,欲谋大事,还是避开他为妙。否则万一事情败在他身上,反为不美。”
李世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道:“继续说!”
侯君集应了声是,道:“长安城的兵权,主要握在七个人手里,大王自己是一个,统领城防的京兆都督刘弘基,统领玄武门禁军的常何、敬君弘、吕世衼?统领东宫六率的薛万彻,统领左右长林的谢叔方。其中尤以刘弘基和常何兵权最重。常何嘛,乃是大王一手提携上来的,问题不大。刘弘基此人素来沉默寡言,虽在京兆为官,平素不爱结交王公大臣,此人是友是敌,臣下不敢断言。不过……”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不悦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今日是密议,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侯君集道:“刘弘基毕竟是行伍出身。殿下在大唐军中威望极高,就算刘弘基不会助我们,但臣下想,关键时刻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当不会拒绝。”
李世民一笑:“虽说一同厮杀过,毕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武德三年以来我便没再节制过他,你这个推断恐作不得数!”
侯君集笑了笑:“臣下终日与武人为伍,对于这些大老粗的心思自认还算明了。沙场上升上来的武官,只服沙场上打出来的统帅。莫说刘弘基,就是太子视为心腹爱将的薛万彻,提起大王的军功都钦服不已。这是不能以事主画线的,军人各为其主,但也都佩服英雄好汉。赵王虽说受上命敕封,在军中说话却远比不了李药师,就是这个道理!”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长安城内我们处在劣势,所以臣下以为与其指望盟友相助,倒是不如指望自己来得踏实。”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说敌手吧,我们有哪些敌手?强弱如何?”
侯君集干脆明了地答道:“正面之敌有三,太子、齐王、裴相。太子和裴相是强敌,齐王是弱敌。太子之强,强在其位在东宫名正言顺,也强在其手下军权兵力数倍于我;裴相之强,强在其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在朝中一呼百应;齐王之弱,弱在其兵力不强、威望不著、名位不正。”
李世民表情淡然地看了看侯君集,“哦”了一声,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一瞬间,侯君集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胸中一片豁然开朗,他已经明白李世民今日为何特地在宏义殿单独召见自己了。
他故作迟疑状,抬头看了看李世民,咬着牙道:“臣下以为,还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力量强到了无以复加,才是大王生死众兄弟沉浮之所系!”
李世民二眸子中闪过一道寒光,语气生涩地道:“没什么,今日就你我二人,想说什么就说吧,本王不会怪罪于你!”
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气:“大王,陛下心向太子,不管殿下立下何等功劳,无论太子犯下何等错失,陛下都会贬抑殿下回护太子。陛下被祖宗制度和深宫妇人迷住了双眼,遮住了双耳,也捆住了双手。所视皆非社稷之所视,所听皆非万民之所听,所行皆非圣君之所行。大王,只要今上仍为宵小之辈所蒙蔽,殿下纵然再有天样大的功劳,恐怕终归无济于事!大王,当今陛下,才是您在长安城内最大的敌人啊!”
“住口!”李世民眦目皆裂地怒吼道,他伸手指着侯君集寒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他说话之时,胳膊不断抖动,带动袍袖晃动,显然是已经恼怒到了极处。
侯君集毫不慌乱地答道:“殿下不必发怒,前些日子,敬德已经讲得足够明白,我等兄弟追随大王,无非是指望跟着大王做一番出将入相的大功业。如今大王天命所归,却限于君臣父子兄弟名分不肯向前。殿下,君集闻得天下者但守天地祖宗可也,纲常儒教,不过是治天下之术耳。汉高祖得天下,其父尚在,难不成高祖禅其位于太公?”
李世民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