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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韶灵并未推辞,更未曾说一句半句刻薄无情的话。
她跟月娘并肩走着,一路上询问了几句关于如霜病症的闲话,记得她晌午去如霜屋内,如霜正在小憩,并未露面。该是更早之前,身子便不适了。
如霜躺在床上,虽然是半睁着眼,但依旧给人一种冷淡高傲的距离,她的眉眼生的很好,但眉头总是若有若无地轻轻蹙着,脸上也没有半分笑,仿佛任何人都无法取悦她。即便生了病依旧如此,更别提在往日里,那些中意她的权贵老爷们,是鲜少得到她的一个笑靥。也正因为如此,她待价而沽,引来多人追逐。韶灵见到美丽的女子,并不讶异,只是看几眼,心生诧异她的眉毛极淡,似乎就快要落尽,若不是画了眉,整个人看来没有任何精神。
见韶灵给如霜把了脉,解开里衣翻看,韶灵久久地沉默着,月娘看她面色凝重,挥手示意两个婢女退下。
“有什么话你跟我直说……”月娘跟着韶灵一道走出内室,压低嗓音,低低地问。“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直在怀疑,但不敢确定。”
“月娘怀疑的没错,是花柳。”韶灵面无表情,眼神坚定。
“果然。”月娘无奈地摇摇头,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如霜心气很高,到我身边才一年而已,竟然得了这种病,在歌舞坊里,这种病是最大的禁忌。”
韶灵下颚一点,陷入沉思:“七伤之情,不可不思。第六之忌,新息沐浴,头身发湿,举重作事,流汗如雨。以合阴阳,风冷必伤。其腹急痛腰脊疼强。四肢酸疼,五脏防响。上攻头面,或生漏沥。”如霜的眉毛脱落,便是头面上的一个征兆,往后若更加严重,即便用华衣美服来装饰,也是无济于事。她眉头轻蹙,对着月娘说:“唐孙思邈《千金要方》云:‘交合事,蒸热得气,以菖蒲末白梁粉敷合,燥则湿痛不生。’又说:‘治阴恶疮,以蜜煎甘草末涂之。’你让她身边的下人注意她用的所有东西,都要跟其他姑娘分开,其他的细节,按照我吩咐地去做。”
“教导我的嬷嬷就说过,一旦得了花柳,便是死路一条。”月娘将韶灵嘱咐的一一记在心上,最后还是不太放心,轻声问道。
“不一定会死。尽人事,听天命。”韶灵淡淡地笑,突地又想起什么:“月娘可别再让她抛头露面,那些恩客若是从她这儿得了病,再去找其他姑娘,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不会不顾人死活的,她若能修养痊愈,自然是求之不得。其实我身边的这些姑娘……有多少是愿意沦落风尘的?哪怕有几个卖艺不卖身,世人终究还是把她们看的低贱,我若还不对她们好些,这世上就没人把她们当一回事了。”月娘的这一番话,说的恳切。
韶灵听着,也渐渐对月娘改观,不过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淡淡道。“我每日都会来看诊。”
月娘黯然的眼底,泄露一丝黯然苦笑,幽然说道。“明月坊财大气粗,整个西关的人都知道。但你一定不相信,这些年来,一旦姑娘们生病,每回派人去找大夫,是最让我头疼不放心的事。哪怕我们能给外面两倍甚至三倍的诊金,愿意来的大夫也很少,哪怕有,多半是那种半路学医的江湖郎中,看中的是丰厚的诊金,实则良莠不齐,没多大真本事,没治好也倒算了,还有几个姑娘年纪轻轻被庸医所害,就这么去了。我不是没遗憾,但那些正经的大夫大多都是老古板,保守严苛,不愿来青楼之地。”
这就是她低身下气来找自己的原因,接触的越深,韶灵的确发觉月娘虽然出身不好,但心地不坏,虽然精明,却又对坊内的姑娘并不苛责。
韶灵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无论时辰多晚,若是关乎人命,你来找我,我绝不会推辞。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以前听闻灵药堂的名气,但我当下并不相信年纪那么轻的公子,能有多么精湛的手艺。若是早知你是女子,就算是我,也会觉得诧异。你若愿意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你弟弟要是知道你跟明月坊来往……”月娘为她着想,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的,如今却有了一分迟疑。
“他很讨厌这个地方。我无心轻视这儿的任何一人,只是实话实说,对于那么小的孩子,他耳濡目染,当然是不会喜欢的。”韶灵坐在桌旁,写下几味药,一脸沉静,看不出任何喜怒。“你放心,看诊治病,跟这些事无关。”
月娘的心中巨石,总算落下地来,她的眼底闪过一道欣赏的目光,的确,韶灵是个公私分明的女子,不但有才,还有气量。
“凤儿。”对着门外唤了一声,月娘跟婢女嘱咐一声。很快,婢女捧着一个金色的小巧木匣子,端到韶灵的面前。
“韶大夫,这是你的诊金。”月娘打开木匣子,一颗荔枝大小的夜明珠,皎洁光滑静静地躺在中央。“往后,还要多多麻烦你。”
韶灵狐疑地望向月娘,勾了勾唇,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可比起我上回献给月娘的珍珠大多了,几乎有二十倍了吧。不但如此,还是夜明珠,实在是珍贵难得。”
“我坊内的姑娘的性命,当是值得这些分量的——与其被庸医所害,只要她们不被疾病所苦,多少我都不会心疼。如霜的病又是最为麻烦,我在京城虽没亲眼看过,听过不少次,韶大夫费心了。”月娘丢下这一番话,神态更加疲惫,脸色灰败。
“既然我来都来了,也给月娘你看看身子。”韶灵写完了药方,抬头看她。
“不用了,我知道自己的期限,只是很多事放不下罢了。”月娘寥寥一笑,意兴阑珊,挥了手,嘱咐婢女一定要把韶灵安全送回去。
韶灵不再多言,这世上,有些病症能治得好,有些……不尽然,其实她也心知肚明,月娘没有多少日子了。
如日中天的明月坊,眼看着就要衰落下去。
……
慕容烨的面色死寂,黑眸胜过窗外的夜色深沉,他冷冷地盯着摊在桌上的那一本册子。
宫宏远。
宫并非大姓,要找到同名同姓的人并不太难。
京城之中,只有三十七位。
慕容烨推算若能有韶灵这个年纪的女儿,该是四旬至五旬的男人。
一经筛选,只剩下三人。
两人至今活着。
结果不言而喻。
宫宏远……宫中太傅,当然,若他还活着的话,若他还在皇宫称臣的话……他在太子跟七皇子的皇权争夺最后一战中,看清了形势,及时向病中的先帝辞官回乡,在路上暴毙身亡。
当然,这也是京城人知道的说法。
他头一回看到韶灵的时候,她被人追杀,同行的父亲被杀死,钱财抢夺一空,她说是遭遇了山贼。
那是她才九岁,九岁的孩子能懂什么?!
历山的确有山贼出没,但因为跟云门毫无瓜葛,他不曾放在心上。
她十三岁那年,他亲自带她去观赏山贼被处决的情景,那一日……她却并不轻松欣喜。
她说自己是商人之女,却无意间流露出对商人的轻视,这世上,商的地位并不高,若是出身于官家,她会这么想,才是寻常。
她躺在冰雪之中,身上的那套绸缎衣裙,是不菲的料子。
她说自己的名字是韶灵。
而他手下捏着的宫宏远的女儿名字,竟然叫……宫琉璃。
你在意我的身世吗?!
她这么问。
他全身紧绷,他在韶灵的脖颈上见到过一块七彩琉璃——甚至他常常在缠绵悱恻的深夜,把玩那块琉璃。他曾有一回这么问:“我给你费尽心思赢来的东西,怎么从不见你戴?”
“看着是好看,只是……”见他的面色流露不快,韶灵却笑着摇了摇头。“太沉了。”
沉吗?!若是让她戴后妃的那些首饰,她戴在头上的时候,岂不是将她的脖颈都折断。慕容烨不以为然。
她懒洋洋地笑,却垂下眼,意兴阑珊。“反正我不戴这些金银首饰,照样美艳动人,你说是不是?”
慕容烨扬唇一笑,哪怕她一袭素衣,脂粉不施,她也已经比任何精心装扮的女子更夺人心魄。
“你这是存心的。”他俯下身子,朝着她脖颈上的琉璃,温热的吻,将琉璃跟肌肤一道吻遍。“惹火上身,没半个惧怕。”
她笑靥背后的哀痛,他又知道吗?!
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沉的令她日益消瘦,日益憔悴,到最后……她要再一次从他身边逃走?!
她一开始,不想来京城,但因为他,她来了。
他多希望,手下的消息全都错了,错的离谱。
她会是宫琉璃吗?!
她当真只是因为爱着风兰息,才不愿继续陪伴他吗?!
疑惑,早就在他的脑海纷乱游走,他一拍桌案,面容近乎邪美,这回他一定要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才逃避他。
门前一道黑色的身影,静立许久,一个着墨青色劲装的男子,低声唤道。“主上。”
“进来。”慕容烨合上名单册子,嗓音冰冷无情。
“属下收到弟兄的飞鸽传书,听闻有一个跟韶姑娘极为相似的女子,懂医术,年纪也相仿——”魁梧的男人单膝跪地,据实以告。
“这些天你们找的人还不够多?我明明说过,确定是她,要亲眼目睹。听闻……这种废话竟然也会从你嘴里说出来。”慕容烨的心情不快,嗓音更是沉重压抑,整个人的周身都像是散发着无边无际的黑色气息,已然离勃然大怒为之不远。
如今已经是第三月,翻遍了整个江南地带,不是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据说找到跟她轮廓相似的就有几十人,但都是假消息,再去确认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韶灵。往往复复,他已经疲于应付,一怒之下,发号施令,让百名手下带着韶灵的画像,确定了再来禀告,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欢喜一场,最终还是失望。
这回竟然连看都没看到,就靠听说两个字,也敢到他面前来讨赏?!
“主上,您听属下说,那位兄弟在大漠,是为了完成主上交代的那个任务,无意间听闻有这一号人物,我们来往通了两次信。那位姑娘如今是明月坊的小当家,但鲜少露面,大当家月娘似乎是很护着她,不让她出来见人。但却暗中将明月坊的当家的权力,一点点交托给这位小当家。”哪怕是生的虎背熊腰的勇武男人,也不敢得罪一脸杀气的慕容烨,急忙全盘托出,可不想自己被慕容烨打残。
“明月坊可是大漠最大的歌舞坊?”慕容烨压下脸上的几分阴狠,耐着性子问道。
“回主上,正是。”男人点头附和。
“应该不是她。”慕容烨冷冷淡淡地说道。他认识的韶灵,并不喜爱风尘场所,那位传闻中的小当家,一定只是别人。
天下学医的女子,也并非只有韶灵一人。
下属退开之后,慕容烨拿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杯,三月,查清楚一个人的行踪,怎么这么难?!江南再富裕繁华,各方消息应该是最为灵通的,怎么会迟迟查不到她?!
明月坊。
大漠。
他眉头紧锁,突地开始怀疑,会不会她根本没去江南,而是——
……
“朕很满意。”御塬澈坐在上书房,这两日亲自审视御林军的近况,他如沐春风,一脸笑容,更让英俊天子看来亲近迷人。
当然,在慕容烨的眼底,对方不过是身披黄袍的伪善狐狸。
似乎不曾担心过御塬澈会刁钻挑剔,慕容烨坐在殿下,自有心思。
“你是否改变主意了?还要原来的赏赐吗?”用一道圣旨,让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