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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立即被我这举动给震了震,看着我留下淡淡红痕的杯口,不知是否还要继续喝这杯酒。也许是顾忌着对面的三人,也许是不想对人言,他没有回答我,却问:“姑娘是波斯女子,从异国而来,可是受过很多苦?”
我想想,有道理,遂满目凄楚地点头,“这一路的辛酸……只有小蛮知道……”的确只有小蛮知道,我却是不大清楚的。
梅念远目中满是同情,似乎想到了自己半生的遭遇,“是很小就离开故乡的么?”
“十三岁就被父母给卖掉了。”我泫然欲泣,想象力十足地编起了凄惨身世,“十五岁就接客,小蛮不从,被主人吊到房梁上打了半宿,险些死去,第二日拿冷水泼醒后又继续鞭打,小蛮实在扛不住,只好委曲求全,答应接客。十七岁的时候,和一个少年相爱,被主人活活拆散,又被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如今十九岁,再也不对这世间抱有什么幻想了。反正我们这样的身世,是不会有人看得起的……”
梅念远听得神色哀戚,连连叹息,一把拉起我,断然道:“我买下你,以后你不会受苦了!”
“啊?”我惊得无语。可是我今夜还要刺探阁老府,你怎么可以买下我?
梅念远出了包厢,去找老板商谈我的身价了。我呆在原地,三名使节异常兴奋,拉着我窃窃私语。
“姑娘,先跟着他,我们以后会跟你联系,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嗯嗯!他给你多少钱,我们保证会加倍付给你!”
“这事不能让他知道,一定要让他绝对信任你!”
恢复“自由身”的我同梅念远一起出了波斯店,我朝斜对着的酒肆瞟了一眼,对掩在人群中的晏濯香说出唇语。
“姓晏的,你大爷的!老子被人买了,要做奴仆和双面间谍去了!”
59 手稿印心,真迹寻情'VIP'
梅念远的住宅靠近西市,但在一处较偏僻的地方,自带一个简朴庭院的两层小楼,外面看着很是普通,融嵌在寻常居民区,泯然于众。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小庭院,这里虽不如我顾府开阔大气,但布局经营倒也有些格调,穿过院子,进入主屋,几张桌椅几幅字画几个花瓶,摆设一律从简。正四处打量着,他倒了一杯茶过来,温言道:“这里是简陋了一些,不过吃穿用度倒不必担忧,你需要什么跟我说,以后慢慢添置。”
接过茶杯,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却听他又道:“小浅……”
我当即喷出嘴里的茶水,呛得咳嗽,带着眼泪花急忙看他,“我、我叫小蛮……”
“现在开始你叫小浅。”梅念远眼里笑了笑,依旧十分温和。
“为什么?”我心跳加快,满腹狐疑,不可能被认出来吧?晏濯香的手段我还是信得过的。
梅念远移开目光,似乎带有淡淡的感伤,落到了透过窗棂的阳光中,“有些感觉比较像……我既然赎回了你,改个名字还不行么?”
我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感觉不像呢?你还会同情我赎了我么?”
他稍加思索,眼神柔和地落回我身上,“姑娘的身世让人心生同情,无论你像与不像,我都会尽自己所能还你自由,不过……也许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像,就要来你家?你、你要我做什么?”
梅念远唇边噙着璀璨的笑意,语调轻松道:“洗衣,买菜,做饭,扫地……”
我小小地咽了口唾沫,对未来稍稍作了一下展望,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中,思考不能。当终于挣扎出这场凄惨的展望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那个叫小浅的跟你有仇?”
梅念远眼里的光华一下子消失了,略略暗淡了下来,几不可察地叹气,“哪里那么多的为什么……不过一点寄托一点念想罢了……骗人骗己而已,想那么清楚做什么……”
似乎是被他语气所感染,觉得他身上被一片散不去的伤怀愁雾所笼罩,周边氛围也附带上了几层阴郁。我放出几寸刺探的目光到他眼里,那浓到化不开的伤情别绪将我淹没,不由自主一手就拍到了他手臂上,“看开些看开些……”
他将目光一收,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
“先生——”这时外面跑进一个小童,气喘吁吁,“我打听到了——”
梅念远向小孩走了几步,面上关切又生生压住,“打听到什么了?”
“侍郎嫁妹,阁老府上好生热闹,好些大官儿,穿华丽衣裳的送各种彩礼的,狗蛋从没见着这么热闹的呢……”狗蛋兴奋地描叙。
显然没到梅念远要听的重点,他微微蹙了下眉,截断唾沫横飞的孩子,“看到花轿了么?看到新娘子了么?看到侍郎了么?”
狗蛋咽了下口水,“花轿好漂亮!新娘子的衣服也好漂亮!没有看到侍郎。”
听到最后一句时,梅念远眼波震动了一下,面上神采散了大半,状似自语:“她莫非……真的……”半晌后,他让狗蛋稍等,自己上楼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对狗蛋笑眯眯招手,“过来,姐姐问你话。”狗蛋看着我面生,咬着手指不靠近。我微笑诱道:“听话,这个先生会给你买糖吃哦!”
狗蛋眼里一喜,立即蹭了过来。我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凑近他耳朵小声问道:“这个先生之前有没有让你去侍郎府门外打听消息?”
小孩面色犹豫。我捏捏他的脸,“有糖哦,姐姐给糖哦!”
“有!”狗蛋一口道。
“是怎么打探到的呢?”我温和地问。
“有个哥哥告诉我的。”
“那个哥哥长什么样?”我继续笑问。
“穿一身白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硬硬的长包袱,不知道是什么。”狗蛋回忆道。
楼上有响动声,我立即拍拍小孩的脸:“今天姐姐问的话不要告诉别人哦,明天姐姐给你糖吃!”我立即从椅子里起身,站到一个花瓶旁假意打量。
梅念远下得楼来,将一张帖子交给狗蛋,吩咐道:“一定送到阁老府上去,说我今晚便去道贺,记住了么?”
狗蛋点点头,看了看我,便跑了出去。
梅念远转身看着我,拿出些碎银子递给我,“去菜市场买些菜回来,另外,再买身衣裳换了,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于是,我揣着银子挎着篮子出了门,左右四顾不辨方向。
“往左手边走。”门内传来一句提点。
我沿着左手边的巷子走,边走边愤然:真是风水轮流转,主人轮流做,居然指使本官去买菜!
还指望晏濯香这个始作俑者会以某种神奇方式出现在我买菜的路上,然而等我逛到菜市场随便挑了些菜搁篮子里再返回,也没能偶遇这厮。到衣料铺子挑拣了一身现成的衣裙后,我往自己身上收拾收拾也就回去了。
梅念远将菜篮子里的菜都倒了出来一个个拨弄,我无所事事到桌边倒茶喝,坐下来歇息。
“小浅你过来。”那边传话。
我只得起身走过去,随他蹲下看萝卜白菜。
他拿起一根胡萝卜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这个时节,应该挑肉厚,心小,短一些的胡萝卜。”
我看着地上一堆的长长胡萝卜,不解,“为什么?长一些的吃起来不是更方便?”
“短的比长的甜,你记住就行。”
我勉强点点头。他又拿起一颗白菜,讲授怎样挑选这个时节的白菜,让我记住,我又勉强点点头。
待一篮子菜讲授完后,我蓦然发现,依着他要的标准,我是一样合格的菜也没买着,顿觉尴尬难为情。
“想你平常也不接触这些,今天买不好没关系,明天再继续。”梅念远如此安慰道。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声如蚊纳:“嗯……”你爷爷的,还要买!
“现在去做饭吧。”梅念远将一篮子菜收拾好交给我。
我沉痛地起身,进了厨房,开始做我平生的第一顿饭。
一个多时辰后,在我用水桶浇灭了第五次险些从灶下燃起的大火后,烟熏火燎地扶墙出了厨房,无力道:“饭做好了。”
梅念远从正屋出来,看到我的模样吃了一惊,随即又安慰:“以前没接触过做饭不要紧,明天继续练习。”
我靠着墙,默默蹲了下来。
梅念远对于劫后余生的厨房并没有多做点评,将我做的几道看不出颜色的菜摆上了正屋的桌上,再盛了两碗饭,喊我入座。我到院子里的井边洗了把脸,看着一盆清水转眼间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我倒掉盆里的水,进屋吃饭。
两人对坐,提箸开食。两双筷子同时凝固在了不可辨认的菜盘上方,迟疑了一下,梅念远先开了口:“这是……什么菜?”
我瞧了好一会儿,“土豆。”
“哦。”他夹了一小片走,吃了下去。我并不下筷,暗自观察他神色。
只见,他咽了下去,眼眸一闭,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试探道:“味道……怎样?”
他睁开眼平和地看着我,“挺好。”
我放下心来,挑了一筷子到碗里,塞了几片进嘴里,嚼了两口,一股又焦又糊又涩的怪味席卷而来,我放下筷子奔了出去……
到院子里吐了几口后,我艰难地回到饭桌,抬头见对面的人在吃米饭,没吃几口动作便放缓了下来。我狐疑地挑了口米饭尝,果然,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我含着嘴里的米饭不知怎样是好。
梅念远的动作只是有些迟缓,却并未停下,饭与菜他都在吃。见我坐着不动,他徐徐道:“是第一次做饭么?也还算好,你看,至少可以尝出胡萝卜的味来。须知一饭一菜都来之不易,不要浪费了。”
我分了三次咽下嘴里的夹生饭,扫了一眼桌上黑不溜秋的几道菜,颤声道:“是说……都要吃掉么?”
梅念远目光掠过来,露出一丝平常未见过的苍茫深邃,另有几分怆然,“如果你去过大漠去过边疆,就能知道有多少人空腹而死,有多少人连沙土都能咽下去。”
我心中一凛,眼睛有些酸涩,捧起碗吃了起来。
当饭碗菜碗都空了下来后,梅念远起身倒茶,一人一大壶,牛饮一般灌了下去,这才解了嘴里的焦糊味。
“先生去过大漠和边疆?”我趁着饭后休息的空当无意间提起。
“……嗯。”
“怎么会去那里呢?”我满脸好奇地望着他。
梅念远眼里掠过一层暗影,转过目光看向外面的天空,“流放。”
我还想进一步探问,他忽地转过脸来,盯着我,缓缓道:“你还真像。”
“什么像?”
“好奇和打听别人的习惯。”他嘴角凝起一个笑。
“像那个真正的小浅么?”我眨眨眼,假想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得罪过你,是个自私小气鬼吧?好打听别人,是个长舌妇?”
“不准胡猜!也不许瞎说!”梅念远语声一厉。
“难道是个好人?”我不由问。
梅念远略微沉思,“是个复杂的人,算不上好人,也不算坏。”
“那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我锁住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