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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篷。蘋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晏濯香不知何时回了神,在我头顶将我胡乱草书的词句不疾不徐念了出来。
“晏编修可以出师了。”我放下笔,感叹。
“顾侍郎草书境界,不是长安这片土地能盛得下。”
我转头朝他看过去,“那哪里可以盛得下?”
他目光临下看着我,“也许,离九霄最近的地方可以。”
闲散的笑凝固在我眼睛里,我从没这么认真地凝视过面前这人,离九霄最近的地方?我的来处?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人就是一面不染纤尘的明镜,照出世间尘埃外的真相。
当然,我也在这片尘埃外。
“公子,再不用饭,可都要凉了!”门外,那位对我格外警惕的青年出现。
我跟晏濯香在咫尺间的对视与试探这才收尾,由于主人诚心邀请,我再次却之不恭。
夜雨涟涟,消尽了一天的暑气。我在饭桌上剔着鱼刺,顺道问了句:“晏编修如何得知晚间有雨?莫非也跟孔明似的,会观天象?”
晏濯香不经意地挪了醋鱼到我伸手能够着的地方,轻描淡写道:“燕子低飞,鱼儿出水,石上凝珠,天上现钩云。”
我夹起大片醋鱼肉,自言自语低叹:“既生瑜何生亮。”说完嘴里一股酸味。
“顾大人月俸未恢复,还到街上卖字去么?”晏濯香换了话题,不知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
“再世孔明不必装糊涂了。”我到朱雀街卖艺,瞒得过旁人,我可不相信能瞒得过晏濯香。
“顾大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真的?”我放下一根鱼刺,略有惊喜地抬头问。
晏濯香目光看向屋外雨幕,“一箭双雕,到时候了。”
我还没明白,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探花郎府上的那位青年奔到门口,“公子,顾侍郎府上总管来寻顾侍郎了,就在外面。”
晏濯香看着我,我看着桌上的醋鱼,“真是可惜了。”
夜雨倾盆,才迈了一步,地上溅起的雨点就飞到了我衣服下摆,湿了一片。晏濯香撑着伞,送我到大门外。
府外,梅念远打着一把伞,站在雨地里,夜风不小,雨丝斜飞,卷了不少到他身上。见我和晏濯香出来,梅念远看着雨的视线转到我面上,“大人用饭了没有?”
“嗯,在晏编修府上用的饭。”我转头向晏濯香道,“多谢款待,告辞了。”
梅念远上前接了我,送我进轿子,我坐进轿子里放下帘子,最后看见“探花及第”匾额下灯笼照出的光圈里,晏濯香一边的衣袖紧贴在手臂上。
上了朱雀街,我扒开轿子窗帘问梅念远,“有什么急事?”
“圣上召你进宫。”梅念远将伞遮了过来。
“不必回府,直接入宫。”我放下帘子,心想又被晏濯香算到了。
入了大明宫下轿步行,我接过梅念远手中的伞,正要一步跨入雨中,被他扯住了。
“做甚?”我侧身。
“小心些。”总管啰嗦完,还不放我,眼睛望在我脸上。
我脑中想起那晚槐树下,颇觉难为情,转身走入通往大明宫皇帝寝殿的官道。再入大明宫,我牵着衣角感慨万千。距离上次扑倒了沈昭仪,被老狐狸放逐,才不过一个半月。不准我踏入朝堂,莫非老狐狸的意思是,可以踏入他寝宫?
老狐狸夜里召我,依照惯例,必是在寝殿,这个毋庸置疑。
被老太监带入寝宫前殿后,还没等老狐狸看到我,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罪臣顾浅墨参见陛下!”
老狐狸被吓得转身,披着衣衫的样子似乎是睡了刚起或者是即将入睡,他瞧了瞧我,“你每次见朕,似乎都是这一固定自称,顾爱卿是不是家宅风水不好?”
我干干地笑,“罪臣……罪臣是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了……”
“知道朕为何连夜召你进宫么?”老狐狸捞着衣摆,直接往地上的台阶坎上一坐。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试探道:“陛下……陛下夜里睡不着?”
老狐狸眼睛盯着我,抬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我再试探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让罪臣平身,还是膝行?”
“随便。”
我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个随便就是可以自己选择,既然自己选择,那必然要选前者。于是,我慢悠悠从地上爬起,再恭恭敬敬走到老狐狸跟前七尺的距离,站定。
“朕让你过来。”
我挪动步子,走到老狐狸跟前三尺的距离,站定。
刚刚站稳,老狐狸扬手将我拽到了跟前一尺不到的距离,我两腿一哆嗦,当即跪倒,“罪臣……罪臣罪该万死,再不敢了!”
“再不敢怎样?”老狐狸猫玩活耗子的神情瞅着我。
“再不敢到朱雀大街摆摊了!”我匍匐在老狐狸脚边。
“原来你还知道。”老狐狸松开了拽我的金刚手,却又嫌弃地提溜起我袖子,“这就是你来见朕的穿着?”
“担心陛下久等,罪臣没来得及更衣,便……直接这么来了。”我缩成一团。
老狐狸甩了我的袖子,低头看着手掌中的水滴,语气放和缓了些,“念在你冒雨前来,朕就不追究了,不过,你身为门下侍郎,正三品,却光天化日之下,跑去朱雀大街扰民,可知是什么后果么?”
“知道。”我乖乖答了一句。
“自己去看。”老狐狸指了指书案。
我得令,爬了起来,往老狐狸指的方向,抱了案上的一堆折子返回,一屁股坐到老狐狸身边的台阶坎上,翻起奏折来。几十本折子无一不是口径一致地弹劾本官,从内阁到御史台,无不是维护着朝廷尊严,庇爱着百姓苍生,央求皇帝将我逐出朝堂,甚至有一本折子末尾署名处签了一百多名官员的名字,其声势之浩大,令人侧目。
“壮哉!”我一拍大腿,由衷赞叹。
忽然觉得手感有些不对,慢慢转过头,眼睛看去——
一掌竟拍到了老狐狸大腿上。
奏折雪花般从我手里落了地,老狐狸看了眼我坐的地方,再看了眼我落爪子的地方……
“臣臣臣罪该万死!”我嗖地抱回爪子,连滚带爬下了跟老狐狸平起平坐的台阶坎,哆哆嗦嗦跪到了地上,“臣臣臣不是有意的……”
老狐狸起身蹲到我面前,颇有威严地抬起我下巴,“顾爱卿真不是有意的?”
“真……真不是有意的……”我被迫与他对视,发现这只老狐狸此时竟有虎豹之相。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老狐狸松了手,坐回台阶坎,“半个朝廷的人都赶着集地弹劾你,你可有办法?”
我抹了把虚汗,“陛下不准罪臣入朝,罪臣没法子才行了这么个烂招,不然,罪臣如何能见着陛下!”
老狐狸哼笑,“你是为了见朕,才胡作非为?”
“臣有要事禀报陛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碎花布□,打开,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微臣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的御史台与内阁暗通款曲,结党营私的罪证,御史台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却徇私舞弊,上下勾结,广布党羽,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巴结权贵!”
老狐狸翻看我递上的册子,眉头皱了皱。
我喘了口气,接着道:“御史台首座御史大夫吴德草诓骗朝廷,为逃避三司会审主审坐堂,诈称回乡奔丧。臣命人调查过,吴德草回乡乃是将父母藏于异处,故意挨过了三司会审时间后才返朝。”
“他为何逃避?”老狐狸眼里一冷。
“因为……”我跪好,吸了口气,“杏园晋王中毒案涉及……涉及沈昭仪……”
老狐狸没有我想象中的暴怒,相反却很平静,“朕不准再提此案。”
“是。”我将话头牵了回去,“吴德草领衔御史台,无政绩可言,权凭着与内阁萧阁老的门生关系爬到了首座。身为御史大夫,从来只会在御史台内部安排亲信,如今,整个御史台内部已腐朽透顶。”
“御史台内部腐朽透顶?”老狐狸反问,“前任御史中丞谢沉砚,素有清风明月之誉,难道也是蠹虫?”
“如今满朝,真正的御史只有一人,便是被吴德草弹劾被陛下降职的现任国子监学正,谢沉砚。”我闭着眼睛等着老狐狸的虎啸。
果然,老狐狸气极,将折子摔到我身上,“朕的御史台,便只有谢沉砚一人不成?”
“陛下若要听实话,臣便只能答是。”
“你住口!”
我不敢违背圣意,只好闭嘴。
老狐狸起身踱步,走来走去走到我跟前,“顾浅墨依你的意思,应如何整治御史台?”
我眼睛盯着地面,回道:“撤去吴德草御史大夫一职,不得再入朝堂,更换御史台主要官员三十人。”
老狐狸嗓音冰冷,“顾浅墨你好大的手笔!”
“臣还没说完。”我跪在地上,膝盖阵阵发麻,“要扯去腐朽根本,必须将萧阁老请出内阁,肃清朝纲。”
“顾浅墨,明日起,带着你府上男宠一同修葺重玄门,按工付酬,多劳多得,朕准你戴罪立功。”
“可内阁……”
“你给朕修城门去!”
百宠随行,登城修门
回到府里,我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从梅念远手里接过手帕揩鼻涕。坐在灯下喝热茶,身边除了一个梅念远,再无旁人,望着门外的雨,我又没忍住吟酸诗。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红楼隔雨相望冷……”忽觉此诗不应景,忙掐了最后一句,拿手帕擦鼻涕。
梅念远唤了人去厨房做姜汤,回身看着我,“珠箔飘灯独自归,是么?”
“自然不是。”我笑道,又打了个喷嚏。
梅念远没看我,走到门边站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夜雨。雨丝都飞卷到屋内,夜风带着很深的凉意,灌进他袖口。
“别站风口上。”我歪在椅子里,吸着鼻涕道。
梅念远转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到屋里来,不想,他又转身,跨出门槛,直接走到雨里去了。
小龙送来姜汤,我拿手帕捂着不停流着的鼻涕水,吩咐道:“再送一碗到总管屋里。”
第二日大早,天放晴,朝阳初升,命小龙叫众男宠起床,到院中集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数百名,一个个衣袂飘飘折扇轻摇,步履轻移不惹尘埃。我一手抚额,一手清点人数,除去生个病发个热中个暑的未到外,几乎都齐了。我一眼瞅见千澜,他离我远远地,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从我身上掠过,飞向某个屋檐下。屋檐下,如歌俏生生站着。另一个屋檐下,梅念远慢慢走来,虽然站到了我身边,对我却也是不言不语。
我黯然神伤之下,让小龙将一些看起来弱受的公子留下看家,千澜也在其列。
最后,本官带着总管以及男宠二百五十号人从侍郎府出发,浩浩荡荡走上朱雀大街,一时间人畜走避,路人侧目。然而由于队伍里美色如云,很快又吸引来数不胜数的少年少女围观,兴奋地指指点点。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侍郎府上的男宠诶,好想要一个哦!
——你说顾断袖这么多男宠,他吃得消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顾断袖那是出了名的夜御百人诶!
我分明瞧见有人用力捂着鼻子,有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接下来的闲言碎语,就更加不堪入耳了。我的美人们有些道行浅的,当即飞红了脸,蹭到我身边,小声道:“大人,是真的么?”
我用扇子挡着头顶日头,叹口气,“是真的话,你此时还能是童子身么?”
美人思索了一番,又红了脸,嘀咕:“据说、据说府